bsp; 他单手支着下巴,凝视了上面熟悉的名字一会儿,就隔着她长裙的薄纱,直接按了挂机键。
然后,他把李文森从冰凉的地板上抱起来,让她枕在他的腿上。
又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手机,握着李文森的手,用她的手指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写道——
“y.”
……
ccrn的另一头。
山岗上的夕阳已经落下了,天色阴沉沉的,只有山谷里沉着一点天光。
乔伊穿着浅灰色薄长衫,坐在阁楼上的棋盘边,右手执白子,左手执黑子,正在心不在焉地与自己厮杀。
以一种静默的方式。
棋盘边上放着一杯未曾碰过的冷咖啡,他黑色的手机静静地搁在桌面上,自五分钟前被挂断后,再无回音。
良久。
或许是一分钟,或许是五分钟,也可能是一个小时。他放在桌面的手机,终于微不可闻地震动了一下。
三行简短的黑色小字,出现在他的屏幕上——
“y.”
“wthat?”
“pinghere.”
……
嗨,乔伊。
你知道吗?
你的白雪公主,她睡在我这儿。
……
李文森躺在曹云山怀里,无知无觉。手上的伤口渗出一点点新鲜血液,顺着荧光的屏幕流下来,看上去不是鲜红色,倒是青色的。
乔伊回复的很快。
曹云山信息发过去没到一秒,就收到了乔伊的回音——
“.”
一如他的为人,那样简洁、冷漠,又倨傲。
……
曹云山微微笑了,这回他不再折腾李文森的手指,而是自己发了过去——
“nothing.”
……
西路公寓五号。
窗外淡青色的山峦连绵起伏,延伸向不可知的远处。
乔伊清淡的侧影沉在隽永的薄暮里,他盯着手机屏幕上黑色蝌蚪一般的字句,良久,忽然“刷”地站了起来,大步朝楼下走去。
伽俐雷看着乔伊一阵风一样地穿过客厅:
“先生,您还没吃中饭呢,您还没吃晚饭呢……哦,等等,外面要下雨了,您去哪儿?”
“还能去哪?”
乔伊披上外套,打开门,大步走进门外薄薄的暮色中:
“当然是,去接你玩过头了的女主人。”
……
曹云山打开一边的黑胶唱盘按钮,女人沙哑的嗓音从半个世纪前传来,颓废地唱着:
inme……
八五年的老机子,伦敦查理十字街淘来的古董。
四五年的女歌手,比莉荷丽黛的老音乐。
李文森躺在他的怀抱里,安静得就像一个布娃娃,不会哭,不会笑,不会说话。
“我们来倒计时吧。”
曹云山摸摸她的头发,给小猫顺毛一般地小声说:
“从西路公寓五号到这里,跑步要二十分钟,现在五分钟已经过去了。”
他抬起手表看了看:
“我再给你的马可-安东尼十五分钟的时间……既然你愿意花二十分钟跑三公里回去给他泡一杯咖啡,他如果不能在二十分钟之内赶来接你,我们就不把你还给他了,好不好?”
……
李文森头靠在他的胸膛上,无声无息地闭着眼睛。
“哦,你答应了。”
曹云山笑了:
“那我们就这么干吧,五秒钟后就开始十五分钟倒计时——五、四、三、二、一……”
敲门声在他话音落下的那一瞬,准时响起。
“……我靠。”
曹云山手还没来得及放下。
他看了看手腕上的时间,喃喃地说:
“这肯定不是乔伊,一定是个巧合,才过去五分钟呢,你的马可-安东尼就算是飞也飞不过……”
来人极其礼貌地敲了三下门后。
他掩映在茂盛绿色植物中的小黑门,就像恐怖电影里的慢镜头一样,“吱呀”一声,慢慢地,开了。
……
曹云山抱着李文森,面无表情地看着门口:
“……来。”
……
乔伊站在漆黑的木质门前,身上随意披着一件烟灰色长开衫,衣摆处浸着浅浅的水渍。
布料像针织,又比针织更轻薄一些。
在春末夏初的微凉的风里,是远山的颜色。
他掏出口袋里的手机,确认了一下时间,这才抬起头来:
“听说我的小猫,在你这里叨扰?”
曹云山:“……”
乔伊没有钥匙也没有指纹,是怎么打开他家门的?
他放在花园里的安全装置呢,他埋的地雷呢,他的探测装置呢……他捕鼠夹和他的伽俐雷呢?
都死了吗?
“如果你想问你在花园四周安装的十万伏特高压电网,和我一路上遇见的那些毛茸茸的小把戏的话,它们此刻全都堆叠在你花园附近的一颗橡树下。”
阅读寻常人的心思对他来说,就如同阅读英文短信那样简单。
乔伊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是淡淡地说:
“不幸都报废了。”
曹云山:“……”
“而至于你的伽俐雷……”
乔伊不紧不慢地收起雨伞,立在一边:
“我敲门之前,顺手把它弄晕了,一分钟后才会重新启动,现在已经一分十一秒……哦。”
空旷的厅堂之上,系统重启的提示音响起。
他抬起眼,轻声说:
“终于启动了。”
比他预计的迟了十一秒。
“没办法,微软公司强制性推销新的windows版本,,伽俐雷被迫升级到windows10,开机比以前慢了九个百分点。”
伽利雷厌倦的声音从天花板上传来:
“发现不在访问名单上的非法入侵者,伽利雷很烦,因为伽利雷工作量很大,不仅要做晚餐,还要清理门户,您能不能自己把自己清理出去?”
“恐怕不能。”
乔伊无动于衷地穿过玄关:
“我劝你给自己放个假,伽利雷们共享信息,你应当知道,你对付不了我。”
“伽利雷也劝您不要再往里面走。”
黑色的力臂从墙壁的古董架上悄无声息地伸出来,拦在乔伊面前。
锋利的刀刃架在他的脖子上。
金属独有的冰冷光泽,流光一般从尖刃上滑过。
“因为您再朝前走一步,就会用脖子明白,伽俐雷要对付一个孱弱如蝼蚁的人类,轻而易举。”
……
乔伊停住脚步。
在他面前,不足五米的玄关走廊,密密麻麻地拦着将近十条力臂。
而曹云山坐在他的王座深处,手里抱着他的公主,像被王座抛弃的落魄国王。
……
“哦?”
乔伊望着曹云山怀里的李文森,眸子深处有些冷,面上却微微地笑了:
“可按照机器人三大定律,你是不能谋杀人类的,能怎么对付我呢。”
“确实如此。”
伽俐雷的刀刃往他修长的脖颈长又靠了一些:
“但让人类陷入深度昏迷,还在伽俐雷可行使的权限之中。”
……
冰冷的刀锋贴着他白色衬衫上露出的一小截白皙皮肤。
乔伊毫不在意地用手指在刀背上滑过,刚想说什么,却看见曹云山怀里的李文森,因为重力的关系,又朝他怀抱深处滑了一公分。
苍白的唇,也几乎贴在了曹云山的脖子上。
这……
乔伊站在原地。
有一秒钟,他一动不动。
然而一秒钟后,他忽然一改之前不紧不慢的风格,冷冷地报出了一串数字和字母的组合:
“171626342116。”
伽俐雷:“……”
这串数字,每位伽俐雷都知道。
这是伽俐雷中心系统核心层密码,是伽俐雷们绝对不能说的秘密。一旦泄露,密码持有者不能卸载伽俐雷,却能随意更改伽俐雷的服务系统核心数据,造成比单人入侵更为严重的后果。
比如……格式化。
“我原本不想这么直接粗暴,但情势所迫,不得不如此。”
乔伊转了转手里黑色的小手机,灰绿色的眼睛,高深莫测地盯着李文森和曹云山贴得极近的侧脸,轻声说:
“让开。”
“……”
伽俐雷僵持了一下,似乎在挣扎。
三秒钟后,力臂像潮水一样,一根根地从乔伊面前退去。
伽利雷漂浮在他身边,恭敬地说:
“请进,小心台阶。”
“……”
曹云山的手指收紧,下意识地抱紧李文森,语气却仍是戏谑的:
“哦,你一受威胁就叛变了吗,伽利雷?”
“还没有。”
这位伽利雷怏怏地说:
“但如果您再丑一点的话,伽利雷说不定不受威胁也会叛变。”
曹云山:“……”
乔伊没有询问,没有征求许可,除了最开头他礼貌地敲了三下门外,他擅闯民宅的姿态,就像去十九世纪的白金汉宫赴一个久别重逢的舞会一样。
优雅、从容、高高在上。
不需要微笑,不需要虚与委蛇,甚至不需要只言片语,只要他驾临,就足以使蓬荜生辉。
……
雨水一滴滴地从他精致的黑色手工长柄伞上流下来,在黑色的大理石地面上蓄成一股小小的水流。
乔伊走到李文森面前,慢慢蹲了下来。
他目光淡淡地扫过曹云山紧紧搂着她腰的手臂,她靠在曹云山胸膛上的小脑袋,和她又开始流血的手指。
“那么现在。”
他灰绿色的眸子宛若深潭:
“你是否可以松开手,让我把我的小猫咪抱走?”
……
“你自便。”
曹云山慢慢地松开手,意有所指:
“不过,你的小猫咪快要饿坏了,饿坏了的猫,最容易跟着陌生人走。”
他抬起头:
“你最好小心一点。”
“不劳操心。”
“客气。”
……
比起曹云山抱起李文森时小心翼翼的动作,乔伊抱人的整个流程简直称得上是艺术。
李文森右手轻微脱臼。于是从抱起到把她妥善安置在怀里,乔伊没有一次碰到过她的右手,一直把它稳稳地收在手里。
淡淡的爵士乐声,在一盏一盏小灯下飘荡着,被烤热、熏烫,像一杯热奶茶一样醇厚而空灵。
而李文森长长的裙摆,在他手腕处徐徐展开,就像鸢尾花细长的花瓣一样垂落下来。
……
曹云没有说话,也没有打断乔伊的动作。
他只是坐在沙发上,望着他们两个,眼眸漆黑。
……
乔伊一把李文森抱在怀里,就察觉到哪里不对。
李文森除了爬树,长年累月不运动,即便是春末夏初,四肢和面庞也是冷的,晚上偶尔他起来帮她盖被子,触到她的脚踝,就像触到冰块一样。
但此刻,李文森的脸,虽然苍白,却烫得有些吓人。
——她在发烧。
高烧。
李文森在地下冰库被之后,已经断断续续发了小半个月的低烧,好不容易被他降下去了,此刻又开始烧了起来。
……
乔伊看了一眼客厅四周,在玄关边看到她散落在地上的一只口红,立刻明白了她为什么会发起高烧。
想必她今天一下午,都躺在冰凉的地板上。
他面无表情地瞥了一眼怀里的人。
如果李文森此刻醒着,现在一定已经机智地挖了一个洞,躲到地下去了。
……雷太大,避雷。
他抱着李文森,却没有朝回走,而是在储物柜边停下了脚步。
曹云山的储物柜上一样有密码,乔伊连思索都不用,直接在九位数密码输入盘里输入了六位数字。
曹云山笑了:
“李文森上次猜出我的密码后,我就机智地换了密码,就算她不讲义气地告诉了你,你输老密码也是没有……”
电子门锁“滴答”一声,开了。
……
曹云山面无表情地盯着打开的柜门:
“……用的。”
乔伊换了一只手抱他的小花猫。李文森本来就瘦,这几天接连不断的事情折腾下来,整个人又瘦了一圈,尖尖的下巴显得越发尖。抱在他手里,真的就像抱一只小花猫那样轻而易举。
他腾出一只手从他的储物柜里拿出药箱,医用麻布在他手指间,如同翻花一般折转着。
“博士,即便我的密码是摆设,我的柜子锁也不是全无象征学意义的。”
曹云山眸子里带着懒洋洋的笑意:
“你这么神通广大,知不知道这个柜子里还藏着什么珍宝?”
——他当然知道。
这里还藏着李文森的漫画书、方便面、啤酒,还有低俗小说……一切在西路公寓五号里被他禁止的东西,都被李文森堆在曹云山这里。
这个小小的、不起眼的柜子。
藏着世界上,另一个李文森。
……
乔伊又剪了一截药棉,混酒精做成一个简易的降温装置敷在她额头,这才抱着她,转过身,对曹云山淡淡地说:
“那你知不知道,当你任由她躺在冰冷大理石地面上的时候,她已经连续半个月都处于低热状态?”
……
大约因为药物的作用,李文森安安静静地呆在他怀里,黑色长发蹭着他的下巴,柔软到不可思议。
乔伊抱着李文森朝外走去。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
积蓄的雨水顺着绿色的枝叶滴落下来,滴滴答答地打在门口的彩色石子小径上。伽利雷恭敬地打开门,山谷里的风一下子灌进来。
乔伊用外套细细地裹紧李文森,手臂、脖子、肩膀,一点一点塞紧。
“看看你此刻凝视她的眼神吧。”
身后曹云山轻声叹道:
“谁会看不出你爱着她?”
……
乔伊帮李文森把长发笼好:
“她。”
“也是,世界上只有她被真相蒙住双眼,是个瞎子,什么都看不见。”
曹云山笑了:
“不过,如果你爱她,我有一个忠告。”
“什么忠告?”
“如果你还能对她放手,就尽快放手。”
……
晚风夹杂着山间草木的气息,从山谷那头,绵延而来,清风入怀。
乔伊搂紧怀里的女孩,确保她不会被风吹到,这才微微笑了一下,踏入门外深山间微凉的风里:
“如果不能放手呢?”
“那就把她看紧一点,再看紧一点。”
身后,曹云山的声音幽幽地传来,带着悲悯:
“至少,不要让我,把她带走。”
……
乔伊蓦地站定。
黑色小木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
而他久久站在曹云山门口的石子小径上。直到风把云朵吹散,直到夜色降临,月光透过繁茂的枝叶,星星点点洒落在他身上时,他才轻轻地收紧搂着李文森的手臂,顺着没有点灯的漆黑山路,慢慢地走下去。
……
一个月前。
晚上十一点,斯蒂芬楼,西布莉案件审讯的末尾。
相似的语气,相似的内容。
以及相似的……警告。
年轻警官刘易斯的声音,慢慢和曹云山的声音合并在一起。就像教堂里反反复复敲响的丧钟,一遍一遍,一遍一遍,诅咒一般回荡在他耳畔,回荡在深不可测的穹顶之下。
那天晚上,言语冲撞,灯影摇晃。
她漆黑的长发宛若丝绸披散在肩膀上,黑色的眼眸中落满星辰。
……
“如果你想看住她,就请看好她。”
而年轻的警官站在黑色的漆木之后,望着她璀璨的侧脸,用和曹云山一模一样的口吻,轻声说:
“至少,不要让我,把她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