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心力。”自然而然的便想:“要是金蛇郎君遇上这件事,他便如何对付?”跟着想到:金蛇
郎君为温氏五老及崆峒派诸人所擒,以宝藏巨利引得双方互相争夺,温氏五老出手杀了所邀
来的崆峒派朋友,他由此而乘机逃脱;又想到:那晚石梁派的张春九和江秃头偷袭华山,见
到有毒的假秘笈,连师兄弟也都杀了;龙游帮和青青为了争夺闯王黄金而相争斗。足见大利
所在,见利忘义之人非互相残杀不可。“群盗人多,若是你杀我,我杀你,人便少了。”想
明白了此节之后,便在客店中故意展示宝物,料想财宝越是众多,群盗自相斫杀起来便越加
的激烈。又行了两日,已过济南府地界,掇着车队的盗寇愈来愈多。洪胜海本来有恃无恐,
但见群盗迟迟不动手,不知安排下甚么奸谋,不由得惴惴不安起来,力劝袁承志改步海道,
说自己海上朋友很多,坐船到天津起岸,再去北京,虽然要绕个大弯,多费时日,但保险不
出乱子。袁承志笑道:“我本要用这批珠宝来结交天下英雄好汉,就是散尽了也不打紧。钱
财是身外之物,咱们讲究的是仁义为先。”洪胜海听他如此说,也就不便再劝。这天到了禹
城,投了客店。青青便邀袁承志出去玩耍。但袁承志心想此刻不知有多少双眼睛注视着这批
珍宝,只要稍一托大,立即出事,便跟她说明原由,要她独自去玩,自己与哑巴、洪胜海留
在店中看守。
过了一个多时辰,青青喜孜孜的回来,手里提着两只小竹笼,笼里各放着一只促织,嗤
嗤嗤的叫个不停。她把一只送给袁承志,说道:“四文钱一只,你夜里挂在帐子里,才教好
听呢!”袁承志笑着接过,笑问:“你在街上遇到谁了?”青青一愣,道:“没有呀?”袁
承志笑道:“背上怎么给人做了记号啦?”青青忙奔回自己房里,脱下外衣一看,果见后心
画着个白粉圈,想是买促织时高兴得忘了别的,画圈之人又很机灵,竟没发觉。她又羞又
恼,回来对袁承志道:“快去给我把那人抓来,打他一顿。”袁承志笑道:“却到哪里找
去?”青青道:“你也去街上逛逛,假装傻里傻气的不留神……”袁承志笑道:“就像你刚
才那副模样,自然有人来背上画圈了,是不是?”青青笑道:“对啦,快去。”袁承志拗她
不过,只得嘱咐她与洪胜海小心在意,独自出店。那禹城是个热闹所在,虽将入夜,做买卖
的、赶车的、挑担子的还是来去不绝。袁承志一出店房,行不数步,便察觉身后有人暗中跟
随,心想:“好哇,你们越来越猖狂啦,不但钉住了货色,还瞧着我们每一个人。可是在青
弟后心画个白粉圈,又是甚么用意?岂非打草惊蛇,让我们有了提防?”当下不动声色,径
往人多处行去,后面那人果然跟来。袁承志走到一家铁铺面前,观看铁匠铸刀,等那人走到
临近,突然反手伸出,扣住了他手腕脉门。那人麻了半边身子,被袁承志轻轻一拉,身不由
主的跟他走入了一条小巷。袁承志问道:“你是谁的手下?”那人早已痛得满头大汗,给袁
承志手上微一用劲,更是难当,忙道:“相公快放手,别捏断了我骨头。”袁承志笑道:
“你不说,我连你头颈骨也扭断了。”左手伸出,在他颈里一摸。那人忙道:“我说,我
说。小人叫做黄二毛子,是恶虎沟沙寨主的手下。”袁承志道:“你想在我背上画个圈,是
不是?”黄二毛子道:“是沙寨主吩咐小人画的,下……下次再也不敢了。”袁承志道:
“干么要画个圈?”黄二毛子道:“沙寨主说,这是我们恶虎沟的货色,先做上记号,叫别
家不可动手。”
袁承志又好笑,又好气,问道:“沙寨主呢?他在哪里?”黄二毛子东张西望的不敢
说。袁承志指力稍重,黄二毛子腕骨登时格格作响,生怕给捏断了,忙道:“沙寨主叫小
人……叫小人今晚到城外三光寺去会齐。”袁承志道:“好,你带路。”黄二毛子不敢不
依,领着他来到三光寺。这时天色尚早,庙中无人。袁承志见那庙甚为破败,也不见庙祝和
尚,前前后后查了一遍,将黄二毛子点了哑穴,掷在神龛之中。等了一会,听得庙外传来说
话之声。
袁承志闪身躲在佛像之后,只听得数十人走进庙来,在大殿中间团团坐下。一个尖细的
声音说道:“严老四、严老五,你哥儿俩带领四名弟兄四下望风,屋上也派两人。”那两人
应声出去,不久便听得屋上有脚步之声。袁承志暗笑:“饶你仔细,我却已先在这里恭候
了。”过得一阵,庙外又陆续进来多人,大家闹哄哄的称兄道弟,客气了一阵。袁承志听众
人称呼,原来是山东八大山寨的寨主在此聚会,倒也不敢大意,当下屏息静听。只听那声音
尖细的人说道:“这笔货色已探得明白,确是非同小可。押运的是两个雏儿。保镖的名叫洪
胜海,是渤海派的,听说手下还硬。可是他单枪匹马,走这趟大镖。当真狂妄自大之至。”
群盗都轰笑起来。另一人道:“怎么取镖,不劳大伙儿费心,还不是手到货来,开张发财?
但怎么分红,大伙儿可先得商量好,别要坏了道上的义气。”那沙寨主道:“小弟邀请各位
兄长到这里聚会,就是为此。”一个声音粗豪的人说道:“这笔货是我们第一个看上的。我
说嘛,货色十股均分。恶虎沟占两份,我们杀豹岗占两份,其余的一家一份。”袁承志心
想:“好哇,你们已把别人的财宝,当作了自己囊中之物。聚在这里,原来是为分赃。”另
一人道:“你杀豹岗凭甚么分两份?我说是八家平分。”群盗登时喧声大作,纷争不已。袁
承志暗暗喜欢:“向来只有分赃不匀,这才打架。你们赃物还没到手,却已先分不匀了,不
妨就在这里拚个你死我活。”
一个苍老的声音道:“这次咱们合伙做买卖,可不能伤了绿林中的义气。大伙儿总要公
公道道。恶虎沟有几千兄弟,杀豹岗和乱石寨都只有三百来人,难道拿同样的份儿?我说
嘛,这桩买卖,当然请沙寨主领头,他老人家多得十万两银子的珠宝。杀豹岗最先看上这票
货色,他杀豹岗多得一万两。余下的平分九份,恶虎沟拿两份,余下七寨各拿一份。”群盗
一来不敢跟恶虎沟相争,二来也觉此言有理,便都赞同了。沙寨主道:“既是如此,明儿就
动手。咱们在张庄开扒,大伙儿率领兄弟去张庄吧!”众人轰然答应,纷纷出庙。袁承志见
他们倒分得公道,自己定下的计策似乎不管事,不免多了层忧心。寻思:“我想得到的事,
这些老奸巨滑的强盗当然早想到了。青弟从前是他们的行家,她的主意定然比我的在行。”
当下也不理会那黄二毛子,径自回店,把探听到的消息对青青说了,问她道:“盗贼势大,
打不完,杀不尽,那怎么办?”青青道:“事到临头之时,咱们先沉住气,待得认出了盗
魁,你一下子把他抓住,小喽罗们就不敢动了。”袁承志大喜,笑道:“擒贼先擒王,这主
意最好。”
次日上路,一路上群盗哨探来去不绝,明目张胆,全不把袁承志等放在眼里。洪胜海
道:“相公,瞧这神气,过不了今天啦。”袁承志道:“你只管照料车队,别让骡子受惊乱
跑。强人由我们三人对付。”洪胜海应了。袁承志打手势告诉哑巴,叫他看自己手势才动
手,专管捉人。哑巴点头答应。行到申牌时分,将到张庄,眼前黑压压一大片树林,忽听得
头顶呜呜声响,几只响箭射过,锣声响处,林中钻出数百名大汉,一个个都是青布包头,黑
衣黑裤,手执兵刃,默不作声的拦在当路。众车夫早知情形不对,拉住牲口,抱头往地下一
蹲。这是行脚的规矩,只要不乱逃乱闯,劫道的强人不伤车夫。又听得唿哨连连,蹄声杂
沓,林中斜刺里冲出数十骑马来,挡在车队之后,拦住了退路,也都是肃静无哗。袁承志昨
天在三光庙中没见到群盗面目,这时仔细打量,只见前面八人一字排开。一个三十多岁的白
脸汉子越众而出,手中不拿兵刃,只摇着一柄折扇,细声细气的道:“袁相公请了!”袁承
志一听声音,就知他是恶虎沟的沙寨主,见他脚步凝重,心想这人果然武功不弱,手持铁骨
折扇,多半擅于打穴,当下一拱手道:“沙寨主请了。”
沙寨主一惊,寻思:“他怎知我姓沙?”说道:“袁相公远来辛苦。”
袁承志见他脸上神色,心想:“他一路派人跟踪,自然早打听到了我姓袁。但我叫他沙
寨主,只怕他大惑不解了。索性给他装蒜。”说道:“沙寨主你也辛苦。兄弟赶道倒没甚
么,就是行李太笨重,带着讨厌。”
沙寨主笑道:“袁相公上京是去赶考么?”袁承志道:“非也!小弟读书不成,考来考
去,始终落第,只好去纳捐行贿,活动个功名,因此肚里墨水不多,手边财物不少,哈哈,
惭愧啊惭愧。”沙寨主笑道:“阁下倒很爽直,没有读书人的酸气。”袁承志笑道:“昨天
有位朋友跟我说,今儿有一位姓沙的沙寨主在道上等候,可须小心在意。还有杀豹岗、乱石
寨等等,一共有八家寨主。兄弟欢喜得紧,心想这一来可挺热闹了。我一路之上没敢疏忽,
老是东张西望的等候沙寨主,就只怕错过了,哪知果然在此相遇。今日一见,三生有幸。瞧
阁下这副打扮,莫不是也上京么?咱们结伴而行如何?一路上谈谈讲讲,饮酒玩乐,倒是颇
不寂寞。”沙寨主心中一乐,暗想原来这人是个书呆子,笑道:“袁相公在家纳福,岂不是
好,何必出门奔波?要知江湖上险恶得很呢。”袁承志道:“在家时曾听人说道,江湖上有
甚么骗子痞棍,强盗恶贼,哪知走了上千里路,一个也没遇着。想来多半是欺人之谈,当不
是真的。这许多朋友们排在这里干甚么?大伙儿玩操兵么?倒也有趣。”
那七家寨主听袁承志半痴半呆的唠叨不休,早已忍耐不住,不停向沙寨主打眼色,要他
快下令动手。沙寨主笑容忽敛,长啸一声,扇子倏地张开。只见白扇上画着一个黑色骷髅
头,骷髅口中横咬一柄刀子,模样十分可怖。青青见了不觉心惊,轻声低呼。袁承志虽然艺
高胆大,却也感到一阵阴森森的寒气。沙寨主磔磔怪笑,扇子一招,数百名盗寇齐向骡队扑
来。袁承志正要纵身出去擒拿沙寨主,忽听得林中传出一阵口吹竹叶的尖厉哨声。沙寨主一
听,脸色陡变,扇子又是一挥,群盗登时停步。只见林中驰出两乘马来,当先一人是个须眉
皆白的老者,后面跟着一个垂髻青衣少女,一瞥之间,但见容色绝丽。两个来到沙寨主与袁
承志之间,勒住了马。
沙寨主瞪眼道:“这里是山东地界。”那老者道:“谁说不是啊!”沙寨主道:“咱们
当年在泰山大会,怎么说来着?”老者道:“我们青竹帮不来山东做案,你们也别去北直隶
动手。”沙寨主道:“照呀!今日甚么好风把程老爷子吹来啦?”那老者道:“听说有一批
货色要上北直隶来,东西好像不少,因此我们先来瞧瞧货样成色。”沙寨主变色道:“等货
色到了程老爷子境内,你老再瞧不迟吧?”那老者呵呵笑道:“怎么不迟?那时货色早到了
恶虎沟你老弟寨里,老头儿怎么还好意思前来探头探脑?那可不是太不讲义气了吗?”
袁承志和青青、洪胜海三人对望了一跟,心想原来河北大盗也得到了消息,要来分一杯
羹,且瞧他们怎么打交道。只听山东群盗纷纷起哄,七嘴八舌的大叫:“程青竹,你蛮不讲
理!”“***,你若讲义气,就不该到山东地界来。”“你不守道上规矩,不要脸!”
那老者程青竹道:“大伙儿乱七八糟的说些甚么?老头儿年纪大了,耳朵不灵,听不清
楚。山东道上的列位朋友们,都在赞我老头儿义薄云天吗?”
沙寨主折扇一挥,群盗住口。沙寨主道:“咱们有约在先,程老爷子怎么又来反悔?无
信无义,岂不是见笑于江湖上的英雄好汉?”程青竹不答话,问身旁少女道:“阿九啊,我
在家里跟你说甚么了?”那少女道:“你老人家说,咱们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到山东逛逛,
乘便就瞧瞧货样。”
青青听她吐语如珠,声音又是柔和又是清脆,动听之极,向她细望了几眼,见她神态天
真,双颊晕红,年纪虽幼,却是容色清丽,气度高雅,当真比画儿里摘下来的人还要好看,
想不到盗伙之中,竟会有如此明珠美玉一般俊极无俦的人品。青青向来自负美貌,相形之
下,自觉颇有不如,忍不住向袁承志斜瞥一眼。程青竹笑道:“咱们说过要伸手做案没
有?”阿九道:“没有啊。你老人家说,咱们跟山东的朋友们说好了的,山东境内,就是有
金山银山堆在面前,青竹帮也不能拿一个大钱,这叫做言而有信。”程青竹转头对沙寨主
道:“老弟,你听见没有?我几时说过要在山东地界做案哪?”
沙寨主绷紧的脸登时松了,微微一笑,道:“好啊,这才够义气。程老爷子远道而来,
待会也分一份。”程青竹不理他,又向阿九道:“阿九啊,咱们在家又说甚么来着?”阿九
道:“你老人家说货色不少,路上若是失落了甚么,咱们可吃亏不起,要是让人家顺手牵了
羊去,咱们的脸就丢大了。”程青竹道:“嗯,要是人家不给面子,定要拿呢?”阿九道:
“你老人家说,咱们在北直隶黑道上发财,到了山东,转行做做保镖的,倒也新鲜。倘若有
人要动手,咱们无可奈何,给人家逼上梁山,也只好出手保护了。”程青竹笑道:“年轻人
记性真不坏,我记得确是这么说过的。”转头对沙寨主道:“老弟可明白了吧?我们不能在
山东做案,哪一点儿也没错,可是青竹帮要转行干保镖的。泰山大会中,我可没答应不走镖
啊。”
沙寨主铁青了脸,道:“你不许我们动手,等货色进了北直隶地界,自己便来伸手,是
不是?”程青竹道:“是啊!泰山大会上的约定,总是要守的,一回到北直隶,我们本乡本
土,做惯了强人,不好意思再干镖行,阻了老乡们的财路。”群盗听他一番强辞夺理、转弯
抹角的说话,说穿了还不是想抢夺珍宝,无不大怒,欺他两人一个老翁,一个幼女,当场就
要一拥而前,乱刀分尸。
阿九将手中两片竹叶放到唇边,嘘溜溜的一吹,林中突然拥出数百名大汉,衣服各色,
头上却都插着一截五寸来长、带着竹叶的青竹。沙寨主一惊:“原来这老儿早有布置。他这
许多人马来到山东,我们的哨探全是脓包,竟没探到一点消息。”折扇一挥,七家寨主连同
恶虎沟谭二寨主率领八寨人马,列成阵势,眼见就是一场群殴恶斗。人数是山东群盗居多,
但青竹帮有备而来,挑选的都是精壮汉子,争斗起来也未必处于下风。袁承志和青青相视而
嘻。青青低声笑道:“东西还没到手,自伙里先争了起来,真是好笑。”袁承志道:“咱们
来个渔翁得利,倒也不坏。”只见山东群盗预备群殴,却留下数十人监视车队,以防乘乱逃
走。袁承志向洪胜海招招手,待他走近,问道:“那青竹帮是甚么路道?”洪胜海道:“北
直隶地界全是青竹帮的势力,那老头程青竹就是帮主。别瞧他又瘦又老,功夫可着实厉
害。”青青道:“那女孩子呢?是他孙女儿么?”洪胜海道:“听说程青竹脾气怪得厉害,
一生没娶妻,该没孙女儿。难道是干孙女儿?”青青点点头不言语了,见阿九神色自若,并
无惧怕之色,心想她大概也会武功,且看双方谁胜谁败。这时只听得青竹帮里竹哨连吹,数
百人列成四队。程青竹和阿九勒马回阵,站在四队之前,手中仍是不拿兵刃。眼见双方剑拔
弩张,已成一触即发之势。忽听南方来路上鸾铃响动,三骑马急驰而来。当先一人高声大
叫:“大家是好朋友,瞧着兄弟的面子,可别动手!”袁承志心想:“和事佬来了,可有些
不妙。”只见三骑马越奔越近,当先一人是个五十来岁的胖子,身穿团花锦缎长袍,拿着一
支粗大烟管,面团团的似乎是个土财主。后面跟着两名粗壮大汉。那胖子驰到两队人马中
间,烟管一摆,朗声笑道:“都是自家兄弟,有甚么话不好说的,却在这里动刀动枪,不怕
江湖上朋友们笑话么?”沙寨主道:“褚庄主,你倒来评评这个理看。”当下把青竹帮要越
界做案的事简略说了。程青竹只是冷笑,并不插嘴。洪胜海对袁承志道:“相公,那沙寨主
沙天广绰号阴阳扇,和这褚庄主褚红柳,是山东省内的两霸。”青青道:“喂,早先你说的
就是这两个人。”袁承志道:“怎么他又是甚么庄主?”洪胜海道:“沙天广开山立柜,在
线上开扒。那褚红柳却安安稳稳的做员外,造了一座庄子,前前后后共有千来株柳树,称为
千柳庄。其实他是个独脚大盗,出来做买卖常常独来独往,最多只带两三个帮手。”青青心
道:“原来这人跟我石梁五个公公是同行,做的是一路生意。小妹从前也是你的行家,谅来
你这大胖子就不知道了。”
只听褚红柳道:“程大哥,这件事说来是老哥的不对了。当年泰山大会,承各位瞧得
起,也邀兄弟与会。大家说定不能越界做案呀!”程青竹道:“我们又不是来做案,青竹帮
不过玩玩票,改行走一趟镖。大明朝的王法,可没不许人走镖这一条啊。褚老哥,你讯息也
真灵通,哪里有油水,你的烟袋儿就伸到了那里来。”褚红柳呵呵大笑,向身后两名汉子一
指道:“这两位是淮阴双杰,前几天巴巴的赶到我庄上来,说有一份财喜要奉送给我。兄弟
身子胖了,又怕热,本来懒得动,可是他哥儿俩十分热心,兄弟却不过好意,只得出来瞧
瞧。哪知遇上了各位都在这里,真是热闹得紧。”
袁承志和青青对望了一眼,心中都道:“好哇,又多了三只夜猫子。”沙天广心想:
“这姓褚的武功高强,咱们破着分一份给他,不如跟他联手,一起对付青竹帮。”说道:
“褚庄主是山东地界上的人,要分一份,我们没得说的。可是别省的人横来插手,这次让
了,下次山东的兄弟还有饭吃么?”褚红柳道:“程大哥怎么说?”程青竹道:“我们难得
走一趟镖,沙寨主一定不给面子,那有甚么法子?大家爽爽快快,刀枪上见输赢吧。”褚红
柳转头道:“沙老弟你说呢?”沙天广道:“咱们山东好汉,不能让人家上门欺侮。”这话
明明是把褚红柳给拉扯在一起了。程青竹道:“咱们大伙齐上呢,还是一对一的较量?沙寨
主划下道儿来,在下无不从命。”沙天广阴阳扇倏地张开,嘿嘿连声,问褚红柳道:“褚庄
主你怎么说?”
褚红柳自得淮阴双杰报信,本想独吞珍宝,但得讯较迟,已然慢了一步,他人手单薄,
这时只想厚厚的分得一份。他知青竹帮中好手不少,帮主程青竹享名多年,决非庸手,也不
愿开罪于他,便道:“既然这样,比划一下是免不了的啦。群殴多伤人命,大家本来无冤无
仇,又何必伤了和气?让兄弟出个主意怎样?”程青竹和沙天广齐声道:“褚庄主请说。”
褚红柳提起烟袋,向十辆大车一指,说道:“这里有十口箱子。咱们山东北直隶各派十个
人,一共比试十场,点到为止,不可伤害人命。胜一场,取一口箱子,最是公平不过。咱们
就算闲着无事,练练武功,印证观摩。得到箱子,那是彩头。得不着,反正不是自己东西,
也不伤脾胃。两位瞧着怎样?”程青竹觉得此法甚佳,首先叫好。沙寨主心中对程青竹颇为
忌惮,瞧了他青竹帮有备而来的声势,部勒严整,远胜于山东群盗的乌合之众,若是决战,
实无必胜把握,又想:“我叫每寨派人上阵,胜了是他们本事,那本是要分给他们的,败了
也跟本寨无关。我和谭老二出阵,那是决不会败的,总可夺到两箱。另一箱让褚庄主自己去
取。”当下也答允了。双方收队商量人选。褚红柳命人在铁箱上用黄土写上了甲乙丙丁戊己
庚辛壬癸十个大字号码。袁承志和青青由得群盗胡搞,毫不理会。程青竹见两人并无畏惧之
色,倒有些奇怪,不由得向他们望了几眼。群盗围成了一个大圈子,褚红柳在中间作公证。
第一阵山东群盗先派人出阵,双方比拳。两人都身材粗壮,膂力甚大,砰砰蓬蓬的打了好一
阵。北直隶那人一不小心,脚下被对方一勾,扑地倒了,站起身来待要再打,褚红柳摇手止
住,在“甲”字号的铁箱上写了个“鲁”字。山东胜了第一阵,群盗欢声雷动。
第二阵北直隶派人出来。沙天广识得他是铁沙掌好手,但己方谭二寨主还胜他一筹,心
想机不可失,忙叫谭二寨主上阵。两人掌法家数相差不远,谭二寨主功力较深,拆了数十
招,一掌打在对方臂上,那人臂膀再也举不起来,山东又胜了一阵。山东群盗正自得意,哪
知第三、第四、第五、第六四阵全输了,四只铁箱上部写了一个“直”字。第七阵比兵刃,
杀豹岗寨主提了一柄泼风九环刀上阵,威风凛凛,果然一战成功,把对方的手臂砍伤了。
褚红柳心想眼前只剩下三只铁箱,再不出马,给双方分完了,自己岂非落空?第八阵由
青竹帮派人先出,自己便作为鲁方人马出战,拿到一只铁箱再说,于是对沙天广道:“沙老
弟,对方越来越厉害了,下一阵我给你接了吧。”沙天广知他绝不能空手而归,就道:“全
仗褚庄主给咱们山东争面子。”只见对方队中出来一人,褚红柳不觉一呆。
原来出来的竟是那少女阿九,她不过十五六岁年纪,手里也没兵刃,只握着两根细细的
竹杆。褚红柳心想我是武林大豪,岂能自**分,去跟这小姑娘厮拚,本已跨出数步,当下
又退了回来,对沙天广道:“老弟,你另外派人吧。下一阵我接。”沙天广知他不愿与这女
孩儿交手,那是胜之不武,高声叫道:“哪一位兄弟兴致好,陪这小妞耍耍。”群盗中窜出
一人,身高膀阔,面皮白净,手提一对判官笔,正是山东八寨中黄石坡寨主秦栋。这人风流
自赏,见那少女美貌绝伦,虽然年幼,但艳丽异常,不禁心痒艰搔,听得沙天广叫唤,忙应
声而出。沙天广微微一笑,道:“咱们这些人中,也只有你老弟配得上。”
秦栋故意卖弄,陡然跃起,轻飘飘的落在阿九面前,他本想炫耀一下轻功,再交代几句
场面话,哪知足刚着地,突见青影一晃,一根青竹杆已刺向胸口要穴,杆来如风,迅捷之
极。秦栋使判官笔,自然熟悉穴道,这一下大吃一惊,左笔一架,眼见对方左手竹杆又到,
百忙中一个打滚,这才避开,但已满头灰土,一身冷汗。山东群盗见阿九小小年纪,武功竟
如此了得,都感惊诧。袁承志和青青也大出意外,互相对望了几眼。只见阿九手中竹杆使的
是双枪枪法,竹杆性柔,盘打挑点之中,又含着软鞭与大杆子的招数,百忙中还找敌人穴
道。秦栋心想连一个小小女娃子也拾夺不下,哪里还能在山东道上立足?心中焦躁,判官双
笔愈使愈紧。阿九突然左手杆在地下一撑,身子飞起,右手竹杆在地下一撑,又再跃起,左
手杆居高临下,俯击敌人。秦栋不知如何抵御,不住倒退,一个疏神,被阿九一杆点在“肩
贞穴”上,左臂一麻,判官笔落地,满脸通红,败了下去。
阿九正要退下,褚红柳大踏步出来,叫道:“姑娘神技,果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待我
领教几招如何?”阿九笑道:“我正玩得还没够,褚伯伯肯赐教,那是再好没有。褚伯伯使
甚么兵刃?”褚红柳笑道:“大人跟小孩儿玩耍,还能用兵刃吗?就是空手接着。”原来他
在一旁观战,心想这小女孩儿已如此厉害,下面两阵,对方一定更有高手,夜长梦多,不如
拦住她打一阵,先赢一只铁箱再说。青竹帮众人觉得阿九连斗两阵,未免辛苦,早有三人跃
出,均要接替。阿九年少好胜,说道:“我已答应褚伯伯啦。”那三人只得退下。
程青竹向阿九招招手,阿九纵身过去。程青竹在她耳边嘱咐了几句。阿九点头答应,回
进场子,弯了弯腰行个礼,双杆飞动,护住全身,却不进击。
褚红柳脚步迟缓,一步一步的走近,突然左掌打出,攻她右肩。阿九双杆一撑,飞身避
开,手回杆出,右杆方发,左杆随至,攻势犹如狂风骤雨,一片青影中一杆已戳进褚红柳肩
胛骨下。青竹帮帮众齐声喝采。褚红柳却浑若不觉,脸上的朱砂之色直红到脖子里,仍是一
步一步的攻将过去。阿九身手轻灵,飘荡来去,只要稍有空隙,便是一阵急攻。褚红柳身子
粗壮,只是护住要穴,四肢与肩背受了几杆,竟漫不在意。袁承志对青青道:“这人年纪一
大把,却去欺侮小姑娘。瞧着,这就要下毒手啦。”青青急道:“我去救她。”袁承志笑
道:“两个都是要夺咱们财物的,救甚么?”青青道:“这小姑娘怪讨人喜欢的,救了再
说。大哥,你出手吧。”袁承志一笑,点点头。场中两人越打越是激烈。褚红柳通红的脸上
似乎要滴出血来,再过一阵,手臂上也慢慢红了。袁承志道:“等他手掌一红,那小姑娘就
要糟了。”
这时褚红柳身上又连中数杆,他一言不发,一掌一掌的缓缓发出,又稳又狠。阿九渐觉
不妙,被对方掌风逼得娇喘连连,身法已不如先前迅捷。
程青竹叫道:“阿九,回来。褚伯伯赢了。”阿九转身要退,褚红柳却不让她走了,喝
道:“戳了我这许多杆,还想走吗?”出手虽慢,阿九却总是脱不出他掌风的笼罩之下。眼
见他手掌越来越红,程青竹从部属手中接过两条竹杆,纵身而前,在褚红柳和阿九之间虚刺
过去,从中一隔,叫道:“胜负已分。褚兄说过点到为止,还请掌下留情。”沙天广叫道:
“两个打一个吗?”提起铁扇,欺身而进,径点程青竹的穴道。程青竹挥杆格开。褚红柳冷
笑道:“点到为止,固然不错,嘿嘿,可是还没点到呢。”加紧催动掌力。程青竹想救阿
九,但被沙天广缠住了无法分身,只得凝神接战。阿九满头大汗,左右支撑,眼见便要伤于
褚红柳掌底。
袁承志忽然大叫:“啊哟,啊哟,不得了。救命呀,救命呀!”骑着马直冲进场中。
程青竹与沙天广倏地往两旁跳开。只见袁承志在马上摇来晃去,双手抱住马颈,忽然翻
到了马肚之下,跟着又翻了上来,双脚乱撑,狼狈之极。那马直冲向阿九身旁,在她和褚红
柳之间站定了。袁承志气喘喘的爬下马来,一个踉跄,又险险跌倒,大叫:“危乎险哉,真
是死里逃生。畜生,畜生,你这不是要了大爷的命么?”这么一阻,阿九暗叫惭愧,抹了抹
额头汗水,收杆退回。褚红柳心中虽然不甘,可也不敢追入对方队伍之中。程青竹道:“沙
寨主,老夫还要领教你的阴阳宝扇。”沙天广道:“正是,最后这一箱,便由咱俩来决胜负
吧。”两人刚才交手十余招,未分高下,二次交锋,各不容情,齐下杀手。程青竹双杆甚
长,招术精奇,沙天广一柄铁扇始终欺不近身。这时红日西斜,归鸦声喧,一阵阵在空中飞
过。再战数十招,沙天广渐落下风,脚步已见虚浮。褚红柳叫道:“双方势均力敌,难分胜
败。这一箱平分了吧。”程青竹一声长笑,竹杆着地横扫。沙天广忙跃起闪避。程青竹双手
急收急发,连戳数杆。沙天广身子凌空,难以闪避,左腿窝里六杆早着,落下来站立不稳,
扑地倒了。程青竹拱手道:“承让!”收杆回头。沙天广一咬牙,一按扇上机括,向程青竹
背后扇去,五枚钢钉疾射而出。程青竹待得听到风声,已然不及避让,五枚钢钉一齐打在背
心,只觉一阵酸麻,知道不妙,迸住气一言不发,纵身跃近,两杆疾出,点中了沙天广小
腹。这两下含愤而发,使足了劲力,沙天广登时晕了过去。山东群盗各挺兵刃扑上相救,尚
未奔近,程青竹也已支持不住,仰天一交摔倒,五枚钢钉在地下一碰,又刺进了一截。阿九
急奔上前扶回。青竹帮帮众见帮主生死不明,无不大愤,四队人马一齐扑上,与山东群盗混
战起来。这时已非比武,片刻间各有死伤,鲜血四溅。褚红柳抓住恶虎沟谭二寨主的手臂,
叫道:“快命弟兄们停手。”谭二寨主拿出号角,嘟嘟嘟的一吹,山东群盗退了下来。那边
竹哨声响,青竹帮人众也各后退。原来阿九见程青竹醒转,知道混战不是了局,见对方收
队,也就乘机约束帮众。褚红柳站在双方之间,高声叫道:“大家别伤了和气,咱们把铁箱
分了,这层过节慢慢再算。”谭二寨主道:“最后一箱是我们的。”青竹帮的人叫道:“要
不要脸哪?输了施暗算,还逞甚么好汉?”双方汹汹叫骂,又要动手。
褚红柳道:“这箱打开来平分吧。”双方均见首领身受重伤,不敢拂逆褚红柳之意,反
正已得到不少珍宝,也已心满意足,当下便派人来搬。阿九叫道:“第八箱是我赢的,我不
要,留给那位客人。谁也不许动他的。”褚红柳道:“干么呀?”阿九道:“要不是他的马
发癫,我早伤在你老伯掌下了,留一箱酬谢他。”褚红柳笑道:“小妞倒也恩怨分明。好
吧,大伙儿搬吧。箱上写着字,可别弄错了。”群盗正要动手去搬铁箱,袁承志忽道:“各
位刚才是练武功吗?倒也热闹好看,胜过了江湖上卖艺的。现下又要干甚么了?”阿九噗哧
一笑,道:“你不知道么?我们要搬箱子。”袁承志道:“这个可不敢当,我已雇了大车。
各位如此客气,萍水相逢,怎好劳驾?”阿九笑道:“我们不是代你搬,是自己搬啊。”袁
承志道:“咦,这倒奇了,这些箱子好像是我的啊。难道各位认错了箱子?”山东盗帮中一
人骂道:“这种公子哥儿就会吃饭拉屎,跟他多说干么?这次留下了他的小命,算他祖上积
德。”俯身就去抬箱。袁承志叫道:“啊哟,动不得的。”爬到箱上,一抬腿间,那大汉直
跌了出去。袁承志爬在箱上,手足乱舞,连叫:“啊哟,救人哪!”阿九还道他真的摔跌,
纵上去拉住他手臂提了起来,半嗔半笑,骂道:“你这人真是的!”群盗见他如此狼狈,以
为他这一脚不过踢得凑巧,又要去搬箱子。
袁承志双手连摇,叫道:“慢来,慢来,各位要把我箱子搬到哪里去?”阿九道:“咱
们各回各的家呀。”袁承志道:“那么我呢?”阿九笑道:“你这人呆头呆脑的,还是乖乖
的也赶快回家吧,别把小性命也在道上送了。”袁承志点头道:“姑娘此言有理,我这就带
了箱子回家。”
刚才被踢了一交的那大汉心下恼怒,伸手向他肩头猛力推去,喝道:“滚你妈的!”一
声未毕,后心已被袁承志抓住,一扬手处,那大汉当真是高飞远走,在空中划了个弧形,落
在七八丈外一株大树顶上,拚死命抱住树干,大叫大嚷。一群乌鸦从树上惊飞起来,聒噪不
已,在他头顶乱兜圈子。这一来,群盗方知眼前这少年身怀绝艺,这一副公子哥儿般的酸
相,全是装出来开玩笑的,然而自恃人多势众,也没将他放在心上。这时程青竹背上所中五
枚钢钉已由部属拔出,自知受伤不轻,运气护住伤口,只待分到赃物后立即退走,忽见袁承
志露了这一手,实是高深已极的武功,眼前无一人是他敌手,不由得大惊,忙招手叫阿九过
来,低声道:“此人不可轻敌,务须小心。”阿九点头答应,又惊又喜,料不到这样一个秀
才相公竟会是武学高手,又想到他适才纵马解围,并非无心碰巧,实是有心相救,不禁暗暗
感激。
只听袁承志高声说道:“你们打了半天,又在我箱上写甚么甲乙丙丁,山东直隶,现下
玩够了吧?哈哈,我可要擦去啦!”随手抓起身旁一条大汉,打横提在手中,绕着铁箱奔跑
一周,便把他当抹布使,把箱上“甲乙丙丁”及“直鲁”等字擦得干干净净,双手一送,那
大汉又飞到了树顶之上。山东盗帮中十余人大声呐喊,手执兵刃扑上。袁承志拳打足踢,但
见空中兵刃和大汉齐飞,惊呼共鸦鸣交作,片刻之间,十余名大汉都被他先后抓起,摔上四
周树巅。山东群盗和青竹帮都是一阵大乱,到这时方始心惊。程青竹和沙天广各受重伤,群
盗齐望着褚红柳待他作主。褚红柳哼了一声,朗声说道:“阁下原来也是武林一脉,要请教
阁下的万儿,是何人的门下?”袁承志道:“晚生姓袁,我师父是叽哩咕叽老夫子。他老人
家是经学大师,对《礼记》和《春秋》是最有心得的了。还有一位李老夫子,他是教我八股
时文的,讲究起承转合……”
褚红柳道:“这时候还装甚么蒜?你把武学师承说出来,要是我们有甚么渊源,大家也
不是不讲交情义气的人。”袁承志道:“那再好也没有了。说到渊源,过去是没有,今日一
见,那不是有了见面之情么?各位生意不成仁义在,虽然没赚到,却也没蚀了本。天色不早
啦,请请,在下要走啦。”杀豹岗侯寨主大骂“你***”声中,提起泼风九环刀,一招
“风扫败叶”,向袁承志肩头横砍过去。袁承志身子稍侧,九环刀从他身旁削过。侯寨主这
一招用力极猛,大刀余势不衰,直砍褚红柳前胸。众人惊呼声中,褚红柳伸出左手,食中两
指钳住刀背,向后一拉,那刀才停住了。侯寨主只臊得满脸通红,低声道:“褚庄主,
对……对不住!”褚红柳微微一笑,放开手指,对袁承志道:“凭这手功夫,得你一箱财
物,还不算不配吧?”袁承志道:“这手甚么功夫?”褚红柳得意洋洋的道:“我这门‘蟹
钳功’,你要是也会,我就服了。”袁承志道:“甚么蟹钳、虾钳?我没瞧见。”褚红柳大
怒,喝道:“我用两根手指钳住了他大刀,难道你瞎了眼?”袁承志道:“啊,原来是这
个,那是你们两个串通的,有甚么稀奇?青弟,来,咱们也来练一招。”青青笑嘻嘻的从地
下捡起一柄单刀,作势向袁承志砍来,砍到临近,放慢了势头,轻轻推将过去。袁承志双手
毛手毛脚抓住刀背。青青假意用力挣扎,乱跳一阵,始终没能挣开,大叫:“啊哟,好厉害
的蟹钳功!”阿九见两人作弄褚红柳,不禁格格娇笑。直鲁群盗也忍不住放声轰笑。褚红柳
纵横山东,一向颐指气使惯了的,哪容得两个后生小辈戏侮于他?挟手夺过侯寨主的九环
刀,横托在手,对袁承志道:“你来劈我一刀试试。那总不是串通了吧!”他见袁承志手执
群盗,武功甚高,若和他动拳脚比兵刃,未必能胜,自己这门“蟹钳功”练了数十年,极有
把握,这少年不识货,正可凭此猛下毒手。
袁承志道:“劈死了人可不偿命!你也不能报到官里去。要打官司,咱们就不干。”褚
红柳愈怒,已起杀心,黑起了脸道:“不论谁死,都不偿命!”
袁承志叫道:“小心,刀来啦!”忽地反手横劈一刀。褚红柳万料不到这一刀竟会从这
方位劈来,大吃一惊,急忙低头,帽子已被削了下来,群盗又是一阵轰笑。袁承志笑道:
“你的蟹钳呢?怎么我好像没瞧见啊!”话声方歇,挥刀着地砍去。褚红柳腾身急跳,钢刀
已把他一双靴子的靴底切下。这一刀若是上得三寸,褚庄主便成为无脚庄庄主了。袁承志
道:“是了:太高太低都不成,太快了你又不成,我慢慢的从中间砍来吧!”这一刀果然便
与青青刚才那样,慢慢推将过去。褚红柳伸出左手来钳,准拟一钳钳住对方兵刃,右掌毒招
立发,非将他五官击得稀烂不可。不料袁承志这一刀快要推近,突然一翻一划,刃锋已在他
两根手指上各划了一道口子,登时鲜血淋漓。这三刀高下快慢,变化莫测,似是游戏之作,
实则包含了极高深的武功。
褚红柳大怒,喝:“鼠辈,你我掌底见生死!”袁承志反手掷出大刀,攀在树顶的那大
汉正往下爬,这刀飞将过去,恰好割断了他落脚的树枝,一个倒栽葱,跌了下来。众人乱叫
声中,袁承志吸一口气,已运起了混元功,提起十只铁箱,随手乱丢,一只接一只的叠了起
来,几达三丈,说道:“比就比!可是我不大放心。你们这些人贼头贼脑的,别乘我打得起
劲之时,偷了箱子去。”踊身一跃,跳上箱顶,大叫道:“上来比吧。”褚红柳见他把一口
口沉重的箱子越掷越高,已自惊骇于他的神力,待见他轻飘飘的一跃而上,轻功造诣尤其不
凡,更是吃惊。他自知轻功不成,哪敢上高献丑,喝道:“你有种就下来!”袁承志在上面
高叫:“你有种就上来!”褚红柳踏步上前,抱住下面几只铁箱一阵摇动,只见袁承志头下
脚上,倒栽下来。
群盗一阵欢呼,却见袁承志跌到褚红柳头顶时,倏地一招“苍鹰搏兔”,左掌凌空下
击。褚红柳一惊,挥起右掌反击。袁承志一伸手,已扣住他脉门,待得双足着地,喝一声:
“起!”把褚红柳一个肥肥的身躯挥了起来,刚落在一叠铁箱之顶。十口箱子本就叠得东歪
西斜,这样一个大胖子加了上去,登时一阵摇晃。褚红柳在上面双手乱舞,十分狼狈,到后
来情不自禁,俯下身来,抱住了箱盖。群盗又是吃惊,又是好笑。青青叫道:“你有种就下
来!”阿九想起褚红柳刚才的说话,不禁抿嘴微笑。褚红柳的武功深得“稳、狠、准、韧”
四字诀中精要,适才与阿九比武,就十足显示了这四字诀的长处。他身材肥胖,素不习练轻
功,自来以稳补快,以狠代巧,掌法由拙见功,现下突然登高,正是犯了他的大忌,虽然一
身武功,却弄得手足无措。适才袁承志见他出手,看出了他的短处,故意布置这个陷阱来跟
他为难。
群盗谁也不敢去移动铁箱,只怕一动,上面箱子倒将下来,不但摔坏了褚红柳,还会压
死多人。当下都站得远远地。僵持了一阵,沙天广低声道:“谭贤弟,围攻那小子,先干掉
他。”一言提醒了谭二寨主,当即吹动号角,山东群盗拔出兵刃,齐向袁承志冲来。
哑巴、青青、洪胜海一齐站到袁承志身边。青青持剑,洪胜海用刀,舞动杀砍。袁承志
和哑巴却是空手,抓住了人乱丢乱掷。群盗出道以来,从未见过这样的打法。二人所到之
处,群盗纷纷走避。袁承志数跃之间,已奔到沙天广身旁。他卧在地下,两名盗首在旁照
料,忽见袁承志冲来,一个举刀砍挡,另一个背起沙天广避让。袁承志头一低,从刀下钻
过,抓住前面盗首的头一扭,那人痛得大叫,撒手把沙天广丢下。袁承志伸手接住,纵身跳
上一辆大车,叫道:“你们要不要他性命?”群盗见首领被擒,一时倒呆住了,不敢动手。
袁承志向哑巴一打手势,哑巴径往青竹帮冲去。青竹帮帮众本来袖手观战,忽见哑巴如猛虎
般冲来,各举兵刃拦阻。但哑巴追随神剑仙猿穆人清多年,武功已非寻常武师所能敌,只见
他头顶刀枪乱飞,赤手空拳的冲到程青竹身旁。袁承志在高处相望,见哑巴即将得手,正自
欣喜,忽见阿九抚着程青竹的身子,伏地大哭,这一下倒大出他的意料之外,倘若程青竹死
了,要对付群龙无首的青竹帮就颇为不易,忙纵声大叫:“胜海,快叫哑巴老兄回来。”洪
胜海撇下对手,冲到哑巴跟前,打手势叫他回来。哑巴回头向站在大车顶上的袁承志一望。
袁承志招招手,哑巴随即退回。
袁承志把手中半死不活的沙天广交给哑巴,纵身入围,问道:“怎么?”阿九哭着叫
道:“我师父死啦!”袁承志俯身一探程青竹的鼻息,果然已无呼吸,再摸他胸膛,一颗心
却还在微微跳动,翻过他的身子,只见背上五个小孔,虽然血已止住,但五孔都在要穴,饶
是程青竹武功精湛,也已抵受不住。袁承志运起混元功,在他的“天府穴”和足底“涌泉
穴”各点一指。内力到处,程青竹血脉流转,悠悠醒来,睁开了眼睛。阿九大喜,高叫:
“师父,师父!”程青竹点了点头。袁承志道:“放心!你师父的伤治得好。”阿九明艳的
脸蛋上兀自挂着几滴泪珠,清澈的大眼却已充满了喜色,说道:“嗯,多谢你啦。”
这时青青、哑巴、洪胜海三人挟着沙天广,已退入青竹帮的圈子。山东群盗见首领被
擒,要闯进来救人,青竹帮帮众出手拦阻。双方乱喝,混乱中交起手来,登时乒乒乓乓打得
十分激烈,顷刻间双方各有数十人死伤。
青青道:“再打半个时辰,双方都死得差不多啦!”袁承志微笑。突然之间,站在铁箱
顶上的褚红柳扬臂大呼:“不好啦,官兵来啦,总有几千人,大家快退……不,有上万人,
扯呼,扯呼!”他站得高,是以首先瞧见。众人都是一惊,刀枪齐停。只见三骑马急奔而
来。两骑是山东盗帮放出的卡子,一骑是青竹帮的哨探,三人连连呼啸。高声大叫:“大队
官兵到啦!”褚红柳再也顾不得危险,踊身从箱顶跳下,立足不稳,在地下打了三个滚,爬
起身来,双足肿痛异常,抢了一匹马,率领山东群盗退却。
袁承志将沙天广掷了过去,群盗抢住放在马背,纷纷涌入树林。青竹帮中也是竹哨连
声,抢起地下死伤人众,仍是分成四队退了下去。霎时之间,一片空地上只剩下袁承志等一
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