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缓沉入了海底。
“摆开迎宾队列,派人把黄水蛟和黑龙接上来!”方馗放下望远镜,大声命令道。通过望远镜的帮助,他已经清晰地掌握了对方的一举一动,甚至连朱清此举背后的小算盘,都看得清清楚楚。
交战的双方停止了相互靠近,海面上,大大小小二百多艘船围成一个大圈子,将运粮舰队包裹在正中央。几群白鸥从天空中飞过,从来没见过这么大阵仗,吓得不敢降落讨食,拍打着翅膀快速向远方逃去。
两层甲板,双层侧舷,单侧三十二个炮孔。朱清终于看清楚了对方的战舰的真正造型,踏在舷梯上的双脚变得更加疲惫。
这是他从来没想过的设计,凭借这种造型带来的速度和灵活性上的优势,凭借那密密麻麻的火炮,一个照面间毁掉一艘海船,不是什么为难的事情。而这样的船,方家舰队里有近四十艘。四十艘船,就是一千多门火炮,即使大元水师能赶过来,也不会在方家面前讨到任何便宜。
方馗不说话,任由朱清慢慢沿舷梯向上爬,把自己所带战舰看了个清楚。得到方馗传回的情报后,方家舰队几乎是倾巢而出。表面上看去声势极为宏大,但只有方馗和方震岳这种核心头领才知道,装满了火炮的战舰不超过十五艘,剩下的要么每艘上面只装了三、五门小炮,要么是舷窗后空无一物。
倒不是因为方家舍不得花钱买更多的火炮武装自家的舰队,而是因为大伙的营生变了。方家现在的主业是跑高丽和日本航线的远洋贸易,给其他商船护航的工作因为利润薄已经退居次要。至于打劫商船的老本行,更因为碍着破虏军的面子不得不停了下来。
再长的舷梯,也有爬完了时候。朱清双脚踏上甲板,立刻抱拳施礼,按江湖规矩招呼道:“方三当家别来无恙否。多年不见,浪里豹风采不减当年,真叫咱黄水蛟兄弟佩服!”
“朱大将军折煞老夫了。我浪里豹一个莽汉,怎当得起镇国上将军这样一礼。”浪里豹方馗笑眯眯地还礼,嘴巴上说得客气,却一句话否认了朱清的江湖身份。
碰了一个软钉子,朱清也不恼。官场这几年,早把他的涵养锻炼了出来,笑了笑,继续说道:“豹兄哪里话来,我黄水蛟虽然进了官场,心却还在海上,还记得当年一同乘风破浪的好兄弟!在水上讨生活的虽然分个南北,但天下之水相连……”
“是啊,天下之水相连。当年北方水路有个大英雄,绰号黄水蛟,被人从崇明岛追杀岛高丽,都没说一个服‘字’。这些年天下大乱,要是朱大将军遇到此人,还请手下留情,别割了他的脑袋给鞑子请赏罢!”浪里豹方馗拦住朱清话头,叹息着嘲讽。
“你!”跟在朱清身后的上万户张瑄腾地跳了出来,前行了几步,欲出言回骂,忽然想到此刻自己兄弟有求于人,强压着心头怒火说道:“方三当家何必如此折辱我兄弟几个,大家都吃海上饭,不看往日交情,也请念祖师爷的香火份上,放我等一条生路。我黄水洋六兄弟今后定是逢年过节上香上供,绝不敢忘今日三当家的好处。”
海盗行规,同行之间禁止赶尽杀绝。两帮海盗相遇,如果发生冲突,力量薄弱一方放下三到四成财物,就可以离去。今后再次相遇,对手也以同样方式回报。这是东海上自隋唐以来就传下的规矩,朱清和张瑄之所以在对方亮出黑鲨鱼旗帜后,依然厚着脸皮前来交涉,打的就是方家不会坏了海盗规矩的注意。
如果此时朱清和张瑄自认为是官船或者商队,方馗和诸位当家自然可以将他们抢个干净。如果站住海盗的身份不放,则等于占住了理,有希望保住六成以上粮食。
保住六成以上粮食,就可以保住几位大头领的官位。大元朝以海路运粮,是伯颜和朱清联名提出的一条策略。一艘海船的运载能力相当于四十到六十辆马车,一次运输量大,消耗也不到陆路运输的两成。所以,二十万石粮食即使被方家扣留四成,只运到北方十二万石,运到的粮食比也同样用陆路运剩余得多。众人编造一个海上遭遇风浪的理由,在忽必烈面前也说得过去。
所以,以前羞于在人前承认的身份,此刻反而成了朱清和张瑄的护身符,无论方馗如何用言语挤兑,二人绝不肯放弃黄水蛟的旗号。
“我方馗一介草寇,岂敢折辱大元的将军。你们两个自然冒充黄水蛟和黑龙,那我问你,当年大金招安时,北方水路的屈老当家说过些什么?”
屈老当家是朱清的前一任北方水路总瓢把子,当年,曾侧应大宋水师夜袭登州,把大金国为了伐宋秘密建造的数百艘战船焚毁在港口里。他在世的时候,北方水路群豪声势浩大,各家水师都不敢轻惹。大金国无奈,派了重臣前去招安。而屈老当家一句‘头顶蓝天,脚踏大海’将使臣所有的话噎了回去。
“头顶蓝天,脚踏大海!”朱清喃喃地回答。正统儒学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之说,这也是千百年来无数江湖豪杰接受招安时自我安慰的理由。而‘头顶蓝天,脚踏大海’八个字,却彻底否决了它。脚下没有寸土的人,当然是天下最自在者,没有人有资格纳他们为臣下。
“我,我们也是为三万多弟兄,十几万老弱妇孺找条生路!”张瑄见朱清气短,咬着牙,为自家兄长辩解。
“找条生路,就可以帮着异族屠杀自己的同胞。找条生路,就可以屈下你高贵的膝盖?”方馗大声质问,声音里充满激愤,“好一条生路,为了你十几万老弱妇孺的生路,就让我江南几百万人死于屠刀之下。好一条生路,为了你三万弟兄有口安稳饭,就让我华夏膻腥万里?”他越说越激动,须发飞扬,指着张、朱二人骂道:“你二人休再提黄水蛟,黄水蛟早与蒙古人交战中死掉了,活着得不过是一个叫朱清的行尸走肉罢了!”
“方,方三当家,你,你怎能这,这么说!”张瑄结结巴巴地顶撞道。想说几句话找回面子,却找不到半个合适的词,结巴了半天,终于憋出了一句,“他,他赵家不,不仁,气数已尽,怪,怪不得别人!”
“谁说天下就是赵家的,兴亡只是他一家的事?赵家气数已尽,你兄弟就可以引狼入室,为虎作伥?谁给你兄弟出卖同胞的权力!赵家气数尽了,江南千万家百姓的气数尽了么?你凭什么让他们跟着家破人亡?朝廷昏庸,又岂可拿来做卖国的理由?”
“大元……”张瑄兀自欲强辩,却被朱清拉了拉衣服,拦住了话头。
苦笑了一下,朱清冲着方馗抱拳施礼,“浪里豹教训的是,朱清再次受教了!”
“如果你是自认是黄水蛟,就把大元旗号解下来,带着船队跟我走,福建那边需要粮食。”方馗骂得也有些累了,摇摇头,叹息着说道。“如果你是鞑子上将军张清,就把黄水蛟龙旗解下来,与我一决死战。别用鞑子的羊膻腥味,辱没咱水上兄弟的名头。至于东海港的援军,你别等了,破虏军教导旅早就注意上了那里,有苗春将军在,他们片板也出不了港!”
黄水蛟龙旗,朱清抬起头,再次看了自己的船队一眼。几个时辰前,再次挂上此旗时,麾下弟兄们的欢呼声犹在耳畔。
“受教了!”朱清躬身施了一礼,不再多说话,带着张瑄走下了舷梯。驾着小船,向自家船队驶去。
董文选招安之义,伯颜知遇之恩,还有忽必烈解衣推食之德,一一浮现于眼前。
海面上,还有数万双眼睛,静静地等着他一个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