赐予大元取胜的机会!”广南东路宣抚使焦友直低声劝道。
“莫非焦大人想到了什么妙策?”达春皱了皱眉,问话的语气有点冲。
广南东路宣抚使焦友直曾经是故宋的临安府丞,素受重用。归降大元后,此人以宋代宫廷储藏的字画、古玩和占卜书进献忽必烈,得到赏识,升任两浙宣慰使。不久因贪污过多的民田,被伯颜揭发而丢官。但他很快又凭借几篇歌颂忽必烈是天授大汗,大元代宋是时运所归的文章而被启用,一路升到广南东路宣抚使的职位。张弘范担任平宋都元帅时,不愿意放此人出去给汉人丢脸,所以借故把他留在军中。达春接任后,广南战局不稳,焦友直不敢去赴任,一直赖在达春身边以幕僚自居。
几个蒙、汉幕僚纷纷侧目,对于这种人品低劣,除了拍马屁一无所长的人,大伙不认为他的建议有可取之处。
焦友直施施然向前走了几步,自信地四下看了几眼,缓缓问道:“元帅欲仓猝取胜于战场之上乎?或欲取胜于战场之外也?”
“这话,怎么说?”达春被酸得直倒牙,好不容易压住了揍眼前人的冲动,问道,“取胜于战场之上固然是好,若有战场之外决胜的良谋,不妨说一说,让大伙议议!”
焦友直翻了翻眼皮,四下看了看,心里老大不愿意。他本想让达春屏退众人,私下献上经过自己深思熟虑的计策。这样,一来给显出了自己的计谋超人,二来,可以显出自己在都元帅心中的地位。
眼见被达春事先拿话堵死了单独觐见的可能,大好的表现机会浪费了一半。焦友直心中嘀咕了几句,抬起头来,大声道:“元帅欲一战而胜,焦某无计可施。可要不战而灭文天祥之兵,眼下可有个天大的机会!”
“什么机会?”达春见焦友直说得自信,惊讶地问道。
“瘟疫!槿江、干溪!”焦友直的话渐渐转冷,惊得大帐中每个人心里都一哆嗦。
槿江发源于大武夷山,迤逦绕过汀洲、上杭、潮州,是福建西部和广东东部百姓的主要水源。而干溪是距离汀洲城不远的一条小溪,地图上未标。达春驻马汀洲后,才弄清这条小溪的走向。溪水的源头在汀洲南五里的丘陵带,顺着山势波波折折汇入九龙江。所谓九龙江,就是把宁化、清流、永安、沙县、剑浦穿在一起的太史溪,闽江的一条重要支流。
眼下军中瘟疫初起,如果不刻意控制而是任其扩散,甚至派人将瘟疫而死的人畜丢入槿江与干溪,随着水流走向,福建和广南东路大部,也就是眼下破虏军控制地区将爆发大规模瘟疫。不用大军攻入,文天祥的实力也会被削弱到最低点。
“元帅,此举有伤天和,万万不可!”一个祖籍广南东路的新附军将领跳起来反对。
“有何不可,莫非李将军欲对敌人手下留情,或心系大宋乎?”焦友直翻了翻白眼,对着反对自己的将领质问道。
那个新附军将领叫李甄,素来在军中有些人缘。一些蒙古低级将领对焦友直的嚣张看不过眼,纷纷上去替李甄出头。向敌军投掷尸体,引发瘟疫的事,蒙古军在攻城时经常干。但目前南方大部分地区都归属了大元,再采取这种手段,未免有些残忍。毕竟瘟疫过后的地区,没有三、五年缓不过生机来,大伙跟着也搜刮不到好处。
几个与焦友直有些交情的蒙古人看到他受人围攻,纷纷站起来,表示支持利用瘟疫攻击敌人的建议。一时间,支持者和反对者分成两派,在达春面前闹将起来。
“此计甚妙,却未必可行。眼下敌我控制地区相连,一旦瘟疫大起,恐怕无人能控制其走向。届时波及过广,万岁那边也不好说话!”探马赤军将领元继祖见大伙闹得实在不像话,上前开始和稀泥。
“诸位听我一言,我若无办法,让瘟疫只伤人,无法伤己,也不会出此提议”焦友直在人群中扯开嗓子,大声嚷嚷道。
争论的声音一下子停了下来,诸将活了这么大,第一次听说瘟疫还可以受人控制,惊讶地看着焦友直,等待他的下文。
焦友直推开身边众人,到达春面前躬身施礼。“大帅,有一句古话,叫春瘟不过夏。眼下正直春末,只要天气热起来,暑气一冲,瘟疫自然会散掉。只要我们提前把大军撤回江西。然后堵住福建、广南等地百姓北逃路线,瘟疫就无法向北扩散。待盛夏到了,瘟疫散了,破虏军也死得差不多了,元帅再趋兵杀过去,定可不战而靖全功!而不用此计,待陛下平了辽东,再补充大军过来时,恐怕广南两路,甚至两浙,都要落入破虏军之手了!到时候,我等欲为国效力,估计也没有了机会!”
“此话当真?”乃尔哈、索力罕、李谅等武将同声问道。自从永安战败,他们心里对与破虏军硬碰硬就提不起勇气。但长期与破虏军对峙下去,焦友直分析得好,等忽必烈解决了北方危机后,必然会把注意力转到南方。到那时候,恐怕每个人头上都要分摊些丢失两广的罪过。
“当然,焦某族中有人世代行医,岂能不明白此番道理!”焦友直信口胡柴道,他家乃两浙大族,根本不可能有人从事医术这种在士大夫眼中的末技。但此刻立功心切,即便把自己说成药王的后人,以他的脸皮厚度也不再话下。
“大帅三思!”李甄见达春已经被焦友直说动,谨慎地提醒道。
“兵者,诡道也。用策无不用其极,焉能以一时慈悲,怠误千秋大业!”焦有直大喝,身子骤然停直。干瘪的骨头支撑着空荡荡的儒者袍服,看上去就像刚刚从坟墓中爬出来的僵尸般恐怖。
几个反对这条计策的人完全被压制住了,无法再多说一句话。大业为重,至于为了建立大业而倒下的冤魂,都是末节,向来不会有人记得的。蒙古人初入中原,每破一城即屠尽一城,从不封刀。对于见惯杀戮的达春等人来说,几百万人算什么?不过是在自己的功劳本中加了一串可以炫耀的数字而已。
李甄低下头,感觉到自己浑身在发抖。刺骨的寒冷与伤痛间,他听见达春将随军医官叫来,询问军中瘟疫的控制情况。然后,听见有人欢呼,有人叹气,有传令兵快速跑进来,接了将令跑出去。
回寝帐的路上,李甄看见一队队士兵用白布掩盖着口鼻,持着铁锹从他面前走过,走向山岭间埋葬病死士兵的坟墓。害怕惊动死者灵魂而受到天谴,各族士兵们把能找到的符像全挂到了身上。有人脖子间挂着佛像,有人身上贴着道家的黄纸,有人实在找不到护身符,用筷子绑了个十字,学着聂思托里安教教徒的样子,将十字架背负在身上。
“愿我佛慈悲,饶恕弟子的罪孽!”李甄对着夕阳坠落的方向喃喃地祷告道。西边的丘陵间,晚霞红得像火,烟雾翻滚,仿佛无数神明在火焰间飘来荡去。
那一刻,天上失火了,人间的悲哀,诸神们顾不到。
酒徒注:北元灭宋时,的确引发过数场瘟疫。在元人所修的宋史中,多处可见这样的记载。文天祥在潮州重整旧部时,就曾遭遇瘟疫袭击,大部分士兵病死,包括他的一个儿子在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