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卫星电视天线,每天晚上打开电视机都可以看到当地电视台播出翻译成藏语的电视剧,父亲和母亲坐下来,就着茶看讲汉语的城市里人们的故事。他们就是看不明白。
电视完了,两个人躺在被窝里发表观后感。
母亲的问题是:“那些人吃得好,穿得好,也不干活,又是很操心很累很不高兴的样子,那是因为什么?”
桑吉听见这样的话,会在心里说:“因为你不是城里人,不懂得城里人的生活。”
每年春暖花开的时候,大城市来的游客就会在草原上出现,组团的,自驾的,当驴友的,这些城里人说:“啊,到这样的地方,身心是多么放松!”
这是说,他们在城里玩的时候不算玩,不放松,只有到了草原上,才是玩。但他不想把自己所知道的这些都告诉给父亲。他知道,父亲母亲让自己和姐姐上学,是为了他们过上更好的生活,而不是为了让他们回到家来显摆自己那些超过他们的见识。
父亲想不通的还有那种打仗的电视剧:“那些人杀人比我们过去打猎还容易啊!杀人应该不是这么容易的呀!”
“那是杀日本鬼子呀!”母亲说。
父亲反驳:“杀日本鬼子就比杀野兔还容易吗?”
这时,他也不想告诉父亲说,这是编电视的人在表现爱国主义。他在电视里看到过电视剧的导演和明星谈为什么这样做就是因为爱国主义。
父亲是个较真的人,爱刨根问底的人,如果你告诉他这是爱国主义,说不定哪天他想啊想啊,冷不丁就会问桑吉:“那么,你说的这个主义和共产主义,还有个人主义是不一样的吗?还是原本是一样的?”
他不想让父亲把自己搅进这样的纠结的话题里。
现在,这个逃学的孩子正在回家。他走过溪流上的便桥,走上了村中那条硬化了的水泥路面。
奶奶坐在门口晒太阳,很远就看见他了。
她把手搭在额头上,遮住阳光,看孙子过了溪上的小桥,一步步走近自己,她没牙的嘴咧开,古铜色的脸上那些皱纹都舒展开来了。
桑吉把额头抵在奶奶的额头上,说:“闻闻我的味道!”
奶奶摸摸鼻子,意思是这个老鼻子闻不出什么味道了。
桑吉觉得自己怀里揣着十五根虫草。那些虫草,一半是虫,一半是草,同时散发着虫子和草芽的味道,奶奶应该闻得出来,但奶奶摸摸鼻子,表示并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屋里没有人。
父亲和母亲都去村委会开会了。
他自己弄了些吃的,一块风干肉,一把细碎的干酪。边吃边向村委会去。这时村委会的会已经散了。男人们坐在村委会院子里继续闲聊。女人们四散回家。
桑吉迎面碰上了母亲。
母亲没给他好脸色看,伸手就把他的耳朵揪住:“你逃学了!”
他把皮袍的大襟拉开:“闻闻味道!”
母亲不理:“校长把电话打到村长那里,你逃学了!”
桑吉把皮被的大襟再拉开一点,小声提醒母亲:“虫草。虫草!”
母亲听而不闻,直到远离了那些过来围观的妇人们,直到把他拉进自己家里:“虫草,虫草,生怕别人听不见!”
桑吉揉揉有些发烫的耳朵,把怀里的虫草放进条案上的一只青花龙碗里。他又从盛着十五只虫草的碗中分出来七只,放进另一个碗里:“这是奶奶的,这是姐姐的。”
一边碗中还多出来一只,他捡出来放在自己手心里,说:“这样就公平了。”他看看手心里那一只,确实有点孤单,便又从两边碗里各取出一只。现在,两边碗里各有六只,他手心里有了三只,他说:“这是我的。”
母亲抹开了眼泪:“懂事的桑吉,可怜的桑吉。”
母亲和村里这群妇人一样用词简单,说可怜的时候,有可爱的意思。所以,母亲感动的泪水,怜惜的泪水让桑吉很是受用。
母亲换了口吻,用对大人说话一样的口吻告诉桑吉:“村里刚开了会,明天就可以上山挖虫草了。今年要组织纠察队,守在进山路上,不准外地人来挖我们山上的虫草。你父亲要参加纠察队,你不回来,我们家今年就挣不到什么钱了。”母亲指指火炉的左下方,家里那顶出门用的白布帐篷已经捆扎好了。
桑吉更感到自己逃学回来是再正确不过的举措了,不由得挺了挺他小孩子的小胸脯。
桑吉问:“阿爸又跟那些人喝酒了。”
母亲说:“他上山找花脸和白蹄去了。”
花脸和白蹄是家里两头驮东西的牦牛。
“我要和你们一起上山去挖虫草!”
母亲说:“你阿爸留下话来,让你的鼻子好好等着。”
桑吉知道,因为逃学父亲要惩罚他,揪他的鼻子,所以他说:“那我要把鼻子藏起来。”
母亲说:“那你赶紧找个土拨鼠洞,藏得越深越好!”
桑吉不怕。要是父亲留的话是让屁股等着,那才是真正的惩罚。揪揪鼻子,那就是小意思了,又痛又爱的小意思。
阿爸从坡上把花脸和白蹄牵回来,并没有揪他的鼻子。他只说:“明天给我回学校去。”
桑吉顶嘴:“我就是逃五十天学,他们也超不过我!”
“校长那么好,亲自打的电话,不能不听他的话。”
桑吉想了想:“我给校长写封信。”
他就真的从书包里掏出本子,坐下来给校长写信。其实,他是写给多布杰老师的:“多布杰老师,我一定能考一百分。帮我向校长请个虫草假。我的奶奶病了。姐姐上学没有好看的衣服。今天我看见虫草了。活的虫草。就像活的生命一样。我知道我是犯错了。我回来后你罚我站着上课吧。逃课了多少天,我就站多少天。我知道这样做太不低调了。为了保护草原,我们家没有牛群了。我们家只剩下五头牛了。两头驮牛和三头奶牛。只有挖虫草才能挣到钱。”
他把信折成一只纸鹤的样子,在翅膀上写上多布杰老师收的字样。
父亲看着他老练沉稳地做着这一切,眼睛里流露出崇拜的光亮。
父亲赔着小心说:“那么,我去把这个交给村长吧。”
他说:“行,就交给村长,让他托人带到学校去。”
这是桑吉逃学的第一天。
那天晚上,他睡不着。听着父亲和母亲一直在悄声谈论自己。说神灵看顾,让他们有福气,得到漂亮的女儿,和这么聪明懂事的儿子。政府说,定居了,牧民过上新生活。一家人要分睡在一间一间的房里。可是,他们还是喜欢一家人睡在暖和的火炉边上。白天,被褥铺在各个房间的床上。晚上,他们就把这些被褥搬出来,铺在火炉边的地板上。大人睡在左边,孩子睡在右边。父亲和母亲说够了,母亲过来,钻进桑吉的被子下面。母亲抱着他,让他的头顶着她的下巴。她身上还带着父亲的味道。她的乳房温暖又柔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