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河间王申屠甬府。
申屠甬正拊掌大笑,微微浮肿的眼泡如同长久沉湎在美梦中刚刚才苏醒的样子。眉毛仍旧少得可怜,却又黑的发亮。
张瓘不紧不慢地说:“这次大王首倡大义,征讨赵王,居功至伟,却辞却大权,折回封地。大王此举高风亮节,朝堂内外赞誉声一片。相较之下,四殿下成都王大权在握,挟天子以令诸侯,难免遭人鄙薄。”
申屠甬心里不禁飘飘然,但他还是努力地说服自己要沉下来,于是收敛起笑脸,摆出一副深谋远虑的姿态:“张将军,若是此时我们放出风声去,坊间四下流传开来‘成都王有个妹妹,还是同母异父的’……申屠鹰必然名声扫地,连他的皇家血统势必也要令人怀疑几分……我派人打听过了,当年她母亲杨美人被逐出宫去,沈淑仪找的理由正是与禁军将领私通……”
张瓘边笑边摆手,语气不冷不热:“大王还是太心急了……这件事情虽是事实,可时隔多年,能证实此事的人所剩无几……成都王行事狠辣,已将侍奉他长大的所有舍人全部秘密处死……现在恐怕只有山俨度一个人能说清楚真相,可是他恐怕到死也会守着这个秘密……成都王虽然暂时受制于我们,但真闹到鱼死网破的地步,他定会翻脸不认人……他现在唯一顾虑的是,我们手上会不会有不利于他的证据……我拿话噎着他、悬着他,打的是心理战,他虽有所猜疑,可轻易不会冒这个险……”
“那该怎么办?这么好的把柄,正好大做文章……若是弃之不用,岂不是大为可惜?”申屠甬颇有城府的表情很快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沮丧、失望和轻度的不满。
张瓘扯着嗓子笑了一声,短促怪异,“用来钓鱼的诱饵当然不能闲置,相反应该用来钓更大的鱼……凡事都有时机,讲火候,切不可操之过急,以免把一盘好棋给走臭了……我们若是把成都王逼得太紧,他摒弃前嫌,跟长沙王申屠奕结盟,岂不是为渊驱鱼,为丛驱雀?长沙王可是他三哥,同为宗室嫡系……”
“那我们该怎么办?早知事情如此棘手,我当初就不该离开洛阳,那里毕竟是权力中枢……现在可好,鞭长莫及,成都王迟早摆脱我们的掌控,到时候,还谈什么遥制朝政?我们可是筹码尽失啊……”申屠甬懊恼不已。
张瓘并不着急,也不顾及申屠甬越来越难看的脸色,依旧慢悠悠地说:“大王不必忧心。我早有对策应对。”
“张瓘啊,张瓘,你是成心看我坐立不安,担着心吗?”申屠甬差点发怒,可立马声调又平缓了很多,“还不速速说来?”
张瓘走到申屠甬身边,嘶哑着声音低低地说:“我会在申屠鹰身旁安置一个眼线——那是一把没有刃的刀,被杀之人将会格外痛苦。”
申屠甬眼睛瞪得大大的,嘴久久不能合上。张瓘的语气和神色让他的后背禁不住冷汗直冒。
山俨度宅。
“爹爹,你又在悟道呢?”山绮梦脚步很轻,如同一溜烟儿似的。若有所思的山俨度察觉到时,绮梦已经在他身后了。“你这丫头,蹑手蹑脚的,又闯祸了?”山俨度并不回头,气定神闲地说,“再说‘道’哪是悟出来的?丫头。”
“我哪有?听爹爹这口气,好像我经常惹是生非似的。”绮梦轻声嘀咕,却不是真委屈。
“还说呢,一个大姑娘家,上次留了一封信就偷偷跑了,还跑那么远……你不知道会让爹爹坐立不安吗?”
“爹爹才不会呢,”绮梦反驳说,“爹爹一向最是豁达明朗,心中无欲无求,跟个老神仙似的,才不会有凡人那些猜忌忐忑、患得患失呢?”
“看来你对爹爹的成见和误解都不小哇,”山俨度起身道,“爹爹不过是一俗人而已,你怎么也学那些人不明就里,整些天花乱坠的恭维之词……我心里很清楚,我哪里是什么世外高人……我是懒惰而已,受不得案牍劳形的拘束……又爱抱琴行吟、大醉不醒,口出狂言、引人憎恶……这才老老实实做起闲人,还远不到大隐隐于世的境界。”
绮梦轻轻一笑,眼底生出光彩来,“这么说爹爹是‘伪君子’?”
山俨度并不生气,哈哈一笑,“在你眼里,世上也就一个温润君子。”
绮梦装糊涂,“我眼里可没有什么君子,众人皆为利益劳心劳力,许多备受推崇的名家义士,也只是欺世盗名而已,平日里妙语连篇、锦上添花,可真到关系个人荣辱、社稷安危之际,全都作壁上观,随风而倒……”
“绮梦,你这些言论想必是在洛阳受了人影响吧,这个嘉乐啊……”山俨度的语气里不无忧患。他年少时纵情山水、放浪形骸,年长后与松竹为伴,以恬淡为味,可多年来的消极避世,却仍无法摆脱世俗羁绊。在世人眼光交织而成的罗网中,根本无人幸免。山俨度明明已经远离仕途,无奈身在江湖,心存魏阙,抚琴啸歌、高雅孤傲之余,他的心游荡在苍生万物之间,时常万念俱灰。
绮梦坦然应声:“爹爹为什么硬要举荐嘉乐做官?”
山俨度并不回答她的问题,相反问道:“这声‘嘉乐’听上去叫得很自然,给爹爹说说,你是怎么打动那个执拗小子的?”
绮梦故弄玄虚道:“只能意会,不能言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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