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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荒马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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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饭时人们就望见,媳妇灯芯脸色很暗,几次像是要掉泪。

    土匪是这一年的秋末闹起来的,闹得气势很凶。先是土门子一带,几股从平阳川过来的土匪一路浩荡,把个金窝子土门子闹得人仰马翻。舅舅家接连带过来几次信,提点神啊,这一回,可不比往常!接着是后山。一个秋天的毒日头硬是把庄稼晒绝了,就连最能耐住晒的菜子,也近乎颗粒无收,种麦子和豌豆的后山就更不用说。仿佛一夜间,山里山外就起满了土匪。

    一沟的人盯着下河院,看马巴佬这回咋抵挡住匪患。马巴佬照旧骑着他的高头走马,在下河院和油坊间来回地走,只是他轻易不在油坊过夜了。无论多晚,都要让走马把他送回到院子里。管家领着下人,彻夜地巡逻,院里破例养了两只狗,有事没事地就汪汪叫。

    土匪闹了整整两年,闹得后山的刘掌柜地都不种了。没法种,家里家外都让土匪闹了个精光,跑到下河院来,喊了声亲家,说我跟你学榨油吧。马巴佬恨恨的,叫管家装了一石麦子,打发他走。媳妇灯芯抱着顺雨儿,可怜巴巴地望爹。马巴佬咳嗽了一声,灯芯便惶惶地进了西厢。两年过后,凉州城的马爷怒了,狗日的土匪,把大户人家给抢光了,害得队伍没了兵粮,一声令下,让马家兵收拾狗日的土匪,土匪们哗一下,作鸟兽散。

    日怪得很,两年里,下河院出奇地安稳。马巴佬做了种种防范,到头来,却是虚惊一场。土匪像是绕着道走,独独就把下河院给放过了。

    狗日的土匪,咋这么个日怪呢?更日怪的,马巴佬费尽了心思,东打听西打听,直到土匪散尽,还是没能打听到麻五一点信儿。

    狗日的麻五,不做土匪了?

    马巴佬忽然闻听到一些风声,说是二儿子五十在下沟沿租了家佃户的院子,养着一对母女。跑去问灯芯,灯芯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使了劲地哭。马巴佬明白了,跑下沟沿一打听,果真有这么回事。下沟沿是马巴佬用来安顿流民的,灾荒年间,凉州一带的灾民疯了般往菜子沟扑,一来就不回去,死活赖着要给马巴佬种菜子。马巴佬想想这几十里的一条沟,人烟稀少,莫不如留了他们,也给菜子沟添点人气。

    五十租的院子在沟西头,两间草房,泥巴围起个小院,院里还种了不少马兰花。娇艳艳的马兰花下,马巴佬看见一张脸,粉中透红,红中透粉,比一沟的菜子还惹眼。

    哪来的?马巴佬把五十喊沟沿下,问。

    五十一副不在乎的样,抬头瞅瞅天。天上一群雁儿飞,发出咕咕的叫。

    捡来的。

    你捡得好,再捡一个我看!

    说不定,哪天活着不畅快,我就再去捡。

    你……轮到马巴佬无言了。这个五十,打小就是个犟脖筋,犟得很,你说大路宽畅,走着不崴脚,他偏往山道上拐。你说白面馍馍好吃,他一准啃窝窝头。马巴佬为了五十,半生的心血费上了,临完,费出这么个无义种。算了,马巴佬恨恨扭过身,往回走,忽然就看见,泥巴小院对直儿,一块菜地里,站着灯芯。

    那丫头真就叫兰花,土门子的,五十收账时搭上话的。她爹起先也做点生意,在平阳川和凉州城来回儿奔,算是沙漠里马帮的一个角儿。两年前让土匪砍了头,丢下这孤儿寡母,给五十舅舅家帮工。不料……

    你是打哪听来的?马巴佬吃惊地盯住灯芯。这些事儿他还没打听到,院里上上下下嘴都让五十堵了,往死里瞒他,媳妇灯芯倒先知道了。

    不用打听,他自个说的。灯芯丢下话,一把抱了顺雨儿,扯起怀就喂奶。吓得马巴佬看见蛇一样,闭上眼就往西厢外跑。跑着跑着,眼前忽然就跳出个人,麻五。

    这个麻五马巴佬是赶不走了,冷不丁啥时候,他就给你跳出来,吓马巴佬一跳。更吓的,是灯芯的肚子。顺雨儿这都虚三岁了,灯芯那边还是没动静。四月菜花开时,马巴佬让管家带人把五十绑回了家。五十这阵子,活得是越来越没边儿了,光是躺泥巴院里白吃白喝也中,就算他陪着那个不要脸的兰花也行!他竟然跑凉州城,竟然找小桃红,竟然跟马爷的队伍也有来往。听说还跟着队伍上一个叫曹六儿的排副去逛窑子。队伍是你五十乱沾的么?窑子是你一个沟里人乱逛的么?你个败家子,烧钱鬼,放着这大的油坊你不进,放着这……马巴佬骂不下去了,他本来要骂的是,放着这好的媳妇儿你不知足,话到嘴边,却突然噎住了。噎他的不是儿子五十,也不是媳妇灯芯,竟又是那麻五。

    狗日的麻五,你死了还是活了,咋就阴魂不散哩。

    当夜,马巴佬让管家请来神婆,糊个纸人,权当是狗日的麻五,一通乱打后,拿到菜子地烧了。麻五啊,你个阴魂,就替我守着这菜子吧。

    西厢里果然平静了些日子,媳妇灯芯再见了公公,眼神就有些不一样,复杂。忽然的一天,约莫是六月头上吧,媳妇灯芯一袭红袄,骑了青骡子,噔噔噔到了油坊,前前后后绕着看了一圈,径直儿就走了进去。这举动着实吓坏了伙计,马巴佬正在榨油,听见伙计的叫喊声,光着身子跳出油槽一看,妈妈哟,天下哪有女人进油坊的?再骂,就已来不及,忙吼喊着伙计,将媳妇灯芯抬着扔了出去。等换好衣裳,一袭青袍走出来,媳妇灯芯正站在六月的天空下,眼里洋溢着挡不住的热爱。

    爹,我要学榨油。

    滚!马巴佬突然就吼出一声,接着,媳妇灯芯被扔上青骡子,驮到了下河院。五十不在,一大早就跑下沟沿了,说是兰花过不惯这种偷偷摸摸的日子,要回土门子。

    回,回,都给我回!马巴佬冲管家发了一通火,就让人备好马车,将灯芯打发着上了路。

    油坊是进不得女人的,这是先人留下的规矩,可进不得女人,进谁?

    来流子只剩一口气,保不准哪天醒来,马巴佬就望不见这个儿。五十的心里哪有这油坊,怕是下河院,也进不了他眼的。六十岁的马巴佬想着想着,忽然就流下一串子泪,老泪。油坊要毁在他手上啊,这大的家业,交给谁?

    麻五就是这时候出现的,报信的亲戚说,麻五在后山。尽管他染了脸蓄了长发,还装成个买卖人,可亲戚一眼就认出,他就是麻五。

    狗日的麻五,你终是出现了!

    马巴佬二话不说,备了走马,带上管家,就往后山走。走着走着,忽然停下来,问管家,我找麻五,你说我真要找麻五?

    管家看看天上腾起的一片云,回吧,东家,世上哪有个麻五?

    对,世上没麻五,麻五狗日的,死哩活哩,碍我啥事儿!

    世上真就没麻五?六十岁的马巴佬一下就给糊涂了。恍恍惚惚中,就想起那晚麻五说过的一句话,我麻五明人不做暗事,是我的东西我带回去,不是我的,我扭头就走。

    麻五这狗日,千辛万苦地来,到底为了啥?他的?啥是他的?他扭头就走,可他明明在西厢待了半夜啊——

    狗日的麻五,害人的麻五,你说,你说清楚啊!你带走了还好受,可你偏是啥也没带!

    马巴佬彻夜睡不着,翻来覆去,咋躺下咋不舒服。天亮了,他却第一个跑沟口,伸直了眼睛望,一直能望到天黑。

    马巴佬盯住的,是通往后山的那条儿道。马巴佬想瞅见的,竟是媳妇灯芯回来的影子!

    媳妇灯芯三天后回来了,三天,哥哥哟,三天,马巴佬直觉得有三年!

    媳妇灯芯红着脸,再一次跟公公说,爹,我想学榨油。

    开怀是九月头上的事,媳妇灯芯换了青布褂子,刚要穿毡靴,马巴佬一眼就望见那凸起的怀。

    马巴佬走出油坊,对着黄灿灿的沟谷,哑了半天,突然就吼出,天爷啊,你个害死人的麻五!

    左算右算,还是那日子,就是媳妇灯芯被他撵回后山的日子,就是狗日的麻五装扮成买卖人的日子。马巴佬一头撞油桶上,昏了。

    这年冬天的油榨得一点没味道,菜子尽管丰收了,可油没味道。沟里人一闻,就知道不是马巴佬的手艺。

    马巴佬在沟里人毫无觉察的一个夜晚,悄悄上了路,他要去凉州城,他怎么也得见着五爷。

    五爷很给面子,五爷从没这么给来自菜子沟的马巴佬给过面子。五爷在凉州城最大的酒楼麦香坊定了一桌,请马巴佬吃饭。吃着吃着,马巴佬就忍不住问,那个麻五,那个麻五,到底是哪一路子土匪啊?

    麻五?五爷眼睛闪了一下,又闪了一下,你是问麻五?

    五爷一把抓住马巴佬的手,马巴佬,你是问麻五?

    五爷,这个麻五啊……马巴佬突然就哽得说不出话来。

    好人,好人啊,麻五,我有五年没见着他了,你倒有福气,竟能见着麻五。五爷意犹未尽,五爷很激动。

    五爷接着说,你不提,我倒把他给忘了,你提了,我就说说。这麻五,原来也是个吃粮人,青海那边过来的,路上他还救过我。

    吃粮人?你是说麻五吃过粮?

    吃过,他是马爷的副官。这贼,精着呐。五爷喜欢谁,一准叫他贼。

    那咋?咋又不吃了?马巴佬突然觉得麻烦,很麻烦。麻五不是个土匪么,咋又成了吃粮的兵?

    他跟马爷闹翻了,为个窑子里的女人,马爷要睡那女人,他不让。

    不让?马巴佬咋也转不过弯了,觉得自个被五爷绕进了死胡同,越听越听不明白。

    五爷嘿嘿一笑,这贼,一根筋啊,你猜为啥,就为这女人是打西宁过来的,跟他一个村。

    马巴佬的心里忽闪了一下,像是有点明白,可转念一想,这跟我问的麻五,有啥子联系。我问的是土匪麻五啊——

    这贼被马爷撵了出来,一怒之下,做了土匪。五爷看着马巴佬,忽然问,你问他做啥,莫不是他扰了你?

    哪……没,没扰,我就是问问,这个麻五啊……

    我说么,五爷嘿嘿笑了几声。这贼,做了土匪,却不做土匪的事,不抢,不劫,专跟马爷过不去。听说还拉起了队伍,青海那边正头痛哩,就是找不见他的影。这都五年了,连我也见不着他。这贼,是个人精啊,敢跟马爷作对,人精。

    可……马巴佬忽然就不知说个啥。

    嘿嘿,只听说他看上了个女人,后山一带的,说是跑后山拉竿子时看上的。嘿嘿,这贼,看上了就把她抢过来,又不,这都五年了,不知道他活着还是死了……

    五爷还说着,马巴佬心里,牢牢就给一团黑云压住了。

    马巴佬这次回来,就一头栽炕上,起不来了。

    民国三十五年,菜子沟最大的财主马巴佬死在了炕上,临死时,他一手抱着顺雨儿,一手抱着乱来儿,仔细地在脸上摸,仿佛两个孙子脸上有啥深不可测的秘密。摸着摸着,忽然喊了一声麻五,恨呀呀一声,就死了过去。

    这当儿,五十正躺在下沟沿新盖的院子里,跟曹六儿抽大烟,陪着他们抽的,一个是兰花,一个是让马爷玩腻了扔给曹六儿的小桃红。

    两个女人抽得只剩了一副骨架子。

    油坊的新巴佬灯芯听到信儿,一路哭奔而来,进门就撞在了公公尸首上。

    关于麻五的事,沟里人还是从新巴佬灯芯的哭腔里听说的。

    我的糊涂的爹呀,你咋就这么不明事理呀……顺雨儿是你的亲骨血呀,乱来儿也不是乱来的呀……

    我的糊涂的爹呀,麻五那晚里他是说过话啊。他说下河院要是对我好,他麻五就是下河院的后柱子,再大的土匪也不敢跃上墙头。我的糊涂的爹呀,后山娘家我是见过麻五呀,麻五他让马家兵逼的,没处去了呀……

    新巴佬灯芯哭着,喊着,往公公身上扑。

    我的糊涂的爹呀,你能把油坊交给我,咋就把清白不交给我呀,下河院能算是对我好么……

    这话传到麻五耳朵,已是又一年的秋天。国军跟共军在凉州城开起了战,打得很凶。打到中间,斜刺里杀出一路人马来,一看,竟是麻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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