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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至息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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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风吹过,忽然一朵洁白轻盈的小雪花从身边的窗口飘落了进来,转过一个优雅的弧度,缓缓下坠,正停驻在苏谧的鼻尖上。

    清凉的感觉让苏谧回过神来,随即又有一道温暖覆盖上来,她怔怔地看着眼前,是他俯过身来,贴近她。

    感受到他近在咫尺的温度,苏谧只觉得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她恍如坠入了一个迷雾,想要说出什么来打碎这尴尬的气氛,却又全身僵硬而无法动弹。

    迷茫之中,他却只是伸出手,为她轻轻拂去那一粒冰霜。

    苏谧终于如释重负,却又隐约地有些恍惚。她逃避一样地转过头向外看去,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被浓得的包云遮掩去的月亮已经探出了头,冰冷而轻灵的月光撒落下来。照射在洁白如玉的雪地上,反射起如迷雾般的银光。

    依然有雪花在不停地飘落,却比刚刚小了很多。乌云也已经散去。

    “雪要停了啊。”苏谧轻叹一声。

    不是何时,倪廷宣站在了她的身边,两人并肩站在窗前,看着满地的雪光月色。

    京城里面应该也已经下雪了吧?这遍地的白雪和月光,在这简陋的土城里面所看到的,与在琼楼玉宇,九重宫阙之内所见到的,可是会有什么不同?

    浩瀚苍穹间,荣辱沉浮,悲欢离合,不变的,仿佛唯有这一轮弯月。

    为了加快行军的速度,倪廷宇以及众将带领着骑兵快马轻骑先走一步。如今辽国国内空虚,正好是趁虚而入的好时机,而且速度一定要快,在辽军合围回援之前,直接杀奔息京去,才能够取得最大的战果。

    而后方的轴得粮草行进速度肯定跟不上,于是干脆留守一队人马保护着,缓慢向前。苏谧则跟随着留在轴重营之中。

    攻入辽人境内之后,行军持续行进,轴重营地行军速度虽然缓慢。好在前方的消息随时都有探马传递。医官的营地是后方的轴重营之中守卫最安全的了,留下护卫的士兵都是精锐,其中有几个士兵毫不引人注目地随时守卫在苏谧的身侧,对于她特别的照顾,苏谧自然知道是倪廷宣留下保护她的人手。

    十几天过去了,在大草原上越走越深入,让苏谧吃惊的是。一路上却是偶尔才能够见到被攻破地村寨和部落,大军行进之处,几乎称得上是畅通无阻。

    她知道辽国是草原上游牧民族所建立的政权。数百年之前,整个草原上势力纷杂,契丹,刺葛,迭刺等各个部落林立,彼此之间征战不休,时时趁中原国力衰弱的时候入侵,却没有一次成功建国过。

    直到一百多年前。被契丹部落所统一,当时的中原正是诸国纷争,混乱一片,他们趁机挥兵南下,势不可挡,将原本就已经战火连连的中原搅得更是生灵涂炭,并且在中原建立政权。国号为“辽”。

    可惜这样强势的政权也不塓昙花一现。紧接着中原出了一个惊才绝艳的人物,就是当年地梁武帝,率领着一手建立的精锐士卒,经过数次大战,率军将辽人赶出了中原,结束了这个立足北方不到二十年的短命的胡族政权。建立起大梁延绵百年的基业。

    辽人虽然实力大损,退出中原,但是他们兵强马壮,铁骑精良。天下都难以有人与之争雄,此后,时不时地窥伺中原,试图南侵。当时北方在梁武帝驾崩之后,又陷入君雄逐鹿的局面,包括梁国在内的诸国国力都日渐衰弱,不得不向辽人议和,献上美女财帛,以求自保。齐国建立初年,也曾和亲辽国,直到近几十年来国力大增,而辽国国内又政权不稳,才逐渐地占据了上风。

    辽人在退守草原之后,依照着中原的习俗,建立了国者,号为息京。皇室贵族皆聚居于其中。

    远征军这一路打下来,可以看出辽国国内守备简直空虚地厉害,各处部落的骑兵精壮大都被抽调出去参加南方的战争了,兵力匮乏。

    辽军放心地大举南下,想必是以为倪源要用墉州的兵马来救命,谁知道倪源有这样的魄力,竟然命令最后的底牌北上,将自身地安危弃之不顾。

    一切来谋求最后的胜利呢?

    遇见的部落少有人拼死抵搞的,大多数眼见不敌,就败退而去,还有自知力弱,干脆连抵抗都不抵抗,直接赶着牛羊人口逃窜的,倪廷宣也不追击,只要不阻挡他的去路,就视若无睹,继续前行赶路。

    最让苏谧奇怪的是,当倪廷宣率领大部分的前锋人马离开之后,对于全军之重的粮草轴重,竟然也没有人来袭击抢掠。

    苏谧坐在缓缓行驶的车驾上,出神地看向远方,她想到前几天与倪廷宣的对话。

    这份惊奇在苏谧心中徘徊了数天,终于在兵马修整,两军汇合的时候,苏谧忍不住问他:“难道你就不怕这些人在身后联合起来,形成包围。”

    “这些胡人又不会碍我们地事情,何必去赶尽杀绝呢?”倪廷宣笑了笑说道。

    苏谧微微扬起臻首,疑惑地看着他:“很少有战场上的人存着像你这样的仁慈之心的。”

    “我可不是仁慈之心,”被她的目光看的脸上一热,倪廷宣迎上她的眼神,笑道:“这一路下来,你见这些部落有几个上前抵挡的?”

    “此时他们见到远征军的势力强大,自然是不敢抵挡,但是,等到我们抵达京城,与辽军交上手了呢?”

    “他们不抵挡可不是因为他们害怕,”倪廷宣解释道:“这些胡人性子向来悍不畏死。就算是明知道比不过,也常常上前冲杀,对于他们来说,战死是一种光荣,这一次他们不抵挡,是因为大多数都是存了看热闹的心理。”

    “草原民族的向心力远远不及中原的汉人。他们民族众多,各自有自己的族长,统领一族事务,族长在部落之中的权势威望甚是要大过辽人的皇帝,平时辽军势力强大,各个部落自然愿意臣服,但是这么多年一来,大辽如今的朝政大权尽皆被耶律信所把持,此人对各部落盘剥甚重,草原上早就有人暗中对他不服了。只是碍于辽军的武力,不敢有异心而已,此番我们只要能够击败辽国主力,则其国内必然生出内乱,到时候就是不攻自破了。”

    苏谧沉吟了片刻,看着倪廷宣充满自信的神色,顿时明白,“你们倪家平时与这些弱势的部落有联络吧。”

    倪廷宣看着她,眼中明显闪过赞赏的神色,他转头看向远方说道:“最开始的时候,父亲让我们倪家在平时经营生意时,经常照顾他们这些部落,不要随意欺骗压迫胡人,甚至在荒年的时候,接济他们一些粮草,长年下来,我们倪家在这里的信义就很好,与诸部落的关系也不错。”

    “辽国如今在们的辽允帝只知道沉迷酒色,不理政事,总揽大权的是南院辅政王耶律信,他性情暴躁,贪婪嗜杀,这些年来,对各部落的压迫一年重似一年,所以……”倪廷宣后面的话没有说明,苏谧也可以想象了。

    长久的压迫使得草原上的各个部族早已经对息京的贵族们有所不满了,只是契丹部族兵强马壮,在整个草原上都无人能及,耶律信又勇猛无敌,公然挑战息京的权威不啻于送死。

    他们需要一个机会,还有一个让他们团结起来的理由。

    而倪源恰到好处地提供了这样的一个机会和理由。

    这一次,不用他们直接动手,不用耗费他们的一兵一卒。只要他们袖手旁边就可以,倪家成功了,契丹部落实力大损,压在他们头上的枷锁自然解开了,倪家失败了,也损不到他们分毫。无论最后的结果如何,都对他们有利无害,何乐而不为呢?

    她神色不自然地笑了笑,倪源这一招何其高明,慢慢地播下种子,形成恩情,随时浇灌,等待时机,终于到了最终收获的一天,对这个天下的谋划,他还有什么是想不到的?这样的深思熟虑,这样的未雨绸缪……

    如果说最终还是功亏一篑的话,连苏谧都要忍不住同情他了。

    苏谧正在出神地看着远处的草地,前面传来的急促马蹄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传令士兵带来紧急的消息。

    近一个月的急行军之后,先头的部属已经抵达息京,开始攻城了!力挽狂澜

    苏谧隔得远远地站在山坡上,看着战场上箭矢如雨,刀枪横飞的景象。

    无数的士兵沿着架起的去梯向上攀爬,勇往直前,而城头上的守军早已经严阵以待,息京虽然是新铸的城池,又是土城,但是坚固险峻比起中原不少石头垒砌的城池都更胜一筹。高耸的城墙是以粘土混合着兽血烧制成红砖堆砌,其上角楼,望楼,城门,垛口顺序林立,守备完善,坚不可破,整个城市都带着一种血腥的色泽。

    城墙只有五六丈高,但是在一片平原之上看起来却格外的高耸入云。带着一种难以逾越的森严。

    这是苏谧第一次近距离地看到真正意义上的战争。在这样残酷的战场上,人命变成了抽象的数字一样的符号,双方的人马都在不停地倒下,刀箭像是镰刀收割麦苗一样收割着人类的生命,震天的喊杀声,士兵濒死的惨叫声,战马悲哀的嘶鸣声,金铁交击声……

    满眼都是飞溅的鲜血和折断的肢体,血流遍地,杀声震天!

    上一秒钟还活着的人眨眼之间就会变成一具尸体,而结束他生命的人说不定下一瞬间就会倒在他的尸体上,变成相同的尸体。

    攻城的战争一直持续到了开春四月份,这已经是倪家军队第四次攻城了。虽然大多数的兵力被抽调去了中原的战场,留在息京的兵力依然不容小觑。一次次狠辣的攻击下来,这座阻挡着他们道路的城池依然屹立不摇,只是城墙上原本土红的色彩变成了刺眼地暗红色,土墙是格外能够吸水的材质,这样深的暗红,不知道要多少次的雨水才会洗刷掉。

    苏谧明白。这一场战争的目的不是攻陷息京,灭掉辽国,而是将息危机的消息传出来,让齐国京城里面的辽军知道就好。

    目前倪廷宣手中的兵力也根本不能够支撑起一场灭国的战争,尤其辽国又是这样的大国。

    如果他们真地把辽人的政权彻底来了,反而成全了南面耶律信的称帝欲望。

    而且目前辽国的几大部族虎视眈眈,一旦攻陷了息京,倪家的人入主其中,他们作为灭亡了辽国的敌人,反而会成为各个部族的目标。毕竟,只要将他们吃下,就有了堂堂正正地登上辽国下一任的皇位的资格。这样的重利引诱之下,平时什么样深重的恩情都不能够与之相提并论。

    留着如今辽国皇族的势力,经过这样的一次失败,辽人契丹部族的势力必然大减,此消彼涨之下,原本就不稳定地各个部族必然更加蠢蠢欲动。

    只有让他们内耗,才是解决北部危机的最好手段。

    最初紧张的攻城战告一段落之后。远征军开始采取间歇的攻城配合着围城的战术,同时派人联络安抚周围的各部落。

    息京虽然城墙坚固,防务充实,但是其中地粮草并不充足,尤其是北方草原这几年来连接天灾,今年开春时候的那场暴风雪持续了近一个月,不仅大大延后了远征军的行军速度,也使得无数的牛羊牲畜被冻死在草原上。再加上隆徽四年时候的那场天灾,根据预测,今年必定要有饥荒发生,这也是当时辽人会那样热切地答应倪源的条件南下地重要原因。根据倪廷宣他们估计,息京城中的粮草牲畜顶多只能够维持半年左右。

    这样围城的手段虽然收效不是最快的,却是损失最少地。

    围而不攻的状况一直持续到了六月份,后方竟然还是不见辽军地动静。围城的诸将都开始着急。

    息京被围困的消息,现在早就应该传递到京城里面了。可是耶律信所带的部属却没有丝毫的反应,就算是耶律信为了稳定军心,封锁了消息,那么在慕轻涵退出之后,从息京抽调的进入居禹关的辽军总应该得到消息了吧。

    为了对付回援的辽军。倪廷宣他们专门在路上设下了埋伏,至今竟然连一个辽军都没有见到。难道他们连自己的京城都不管了?

    但是到了六月末尾。

    驻扎在居禹关之中的辽军终于动了,却不是北上救援他们的京城。而是南下与耶律信的部属会师。

    听到这样的消息,倪廷宣忍不住变了脸色。

    看来耶律信是准备孤注一掷了。他想必明白。自己如果北上救援息京的话,回家的道路绝对不会如同他们南下的时候那样方便,到时候,前有埋伏,后有追兵,就算是他能够平安回到息京,也要实力大损,而身后的其他部落都在虎视眈眈。

    所以对于京城里的辽军,最明智的选择,其实就是停下兵马,与倪家谈判,答应退出京城,能够最大限度地保存自身的实力,又可以平安地解除息京的围城。

    但是耶律信竟然放弃了这个最简单最直接的方法,而选择了最疯狂的一条路!

    他们都小看地了耶律信的野心和贪婪。

    也许他明白此时重新与倪源谈判,形势早已经逆转,势必得不到太好的条件,不过是一些金珠财货而已,也许是因为他认为要把齐京这样繁华富丽远远胜过他们息京的大城主动放弃,换取一些金银财宝,怎么看都不是划算的生意,促使他们犹豫不决而最终选择南下决战的原因很多,其实最本质的还是因为京城里富贵安乐的日子享受地太久了,让他的贪婪和野心也跟着膨胀起来,才会选择这样的孤注一掷。

    倪源率领的兵马,不仅是大齐最强悍的兵力,而且大齐的皇帝齐泷也在其中,一旦能够将倪源所属的军队解决,大齐没有了龙头,就近乎亡了国,各地势力割据,到时候群雄并起,诸国纷争,还有谁能够与他们辽军相抗衡,如果事情顺利,再一次入主中原也不是梦想<:"="_.。相比之下,息京的得失也不再那样重要了,而息京之中的皇帝和契丹贵族也不是那样重要了。与繁华的大齐京城相比,息京不过是个寻常的土城而已。

    倪源与辽军在南方即将决战了。

    这个消息使得倪廷宣不得不重新选择紧迫的攻城。

    八月初,传来前方战线的消息。耶律信亲自率领十五万大军,南下希望能够一举消灭倪源的这个心腹大患。却反而中了倪源的埋伏,十五万大军差一点全军覆没,全凭着耶律信天生神勇,于重重埋伏之中硬是杀出一条血路,冲了出去,十五万大军,只余下五万余人败退而回。天下震惊。

    但是倪源这一场来之不易的胜利也只是惨胜而已,随行的军队伤亡几乎不逊于辽军,不仅损兵折将,势力大减,而且连倪源本人都受了伤。伤势究竟如何前来传递消息的士兵也说不清楚,虽然送来的信笺上说是轻伤,但是倪廷宣还是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开始督促士兵,加紧攻势。

    从墉州运送来的投石机等攻城工具也相继抵达,兵员补充完毕,战事进行到九月,在各种攻城工具日以继夜的打击之下,辽人的城墙终于开始有了松动的迹象。而城中的粮草据密报传来,也已经消耗殆尽,士卒疲惫不堪。

    被长期围困在京城之中的达官贵人们终于忍受不住这无休无止的围城的痛苦,开始选择突围。

    战势终于起了变化。

    倪廷宣原本就逐渐一面的攻势和围兵减弱,正好借此时机,将外围的兵力分出一个缺口,放辽人突围而出。

    天统二年九月二十一日,这一座让倪家的将士留了无数血的城池终于被攻陷。

    但是,这场来之不易的胜利果实他们还没有来得及品尝,甚至远征军还没有来得及踏进入息京的时候,传来一个让他们震惊失措的消息,让万众欢欣的胜利在望黯然失色。

    大齐的京城被收复了!

    “你说什么?京城是被谁收复的?”倪廷宣的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而失了音调。

    旁边的苏谧也忍不住震惊失色,是谁?能够趁此时机!

    前来禀报的小校沙哑着嗓子,说出了建立这项无上功业的人,“是原本镇守居禹关之中的北部兵马。”

    是慕轻涵的队伍!

    “他怎么可能进得了京城呢?京城里面还有耶律信的十万大军。”倪廷宣忍不住问道。

    对于收复京城这样极富诱惑力的大功,倪家也在时刻关注着,就算是倪源率军盘踞南陈,而倪廷宣又远征北辽,对于京城的动静也一直没有放松,早已经整备好充足的兵力在墉州的边境上枕戈待旦,一旦京城之中的辽人出现空隙,他们会立刻挥师西进,攻陷京城。

    虽然经过与倪源的那一场决战之后,辽军实力大受损失,却依然有近十万大军驻扎其中,而且京城城墙高深,粮草充足,守备严整,远不是息京这样的城池所能够比得了的。

    所以各方的势力一直都寻不到机会。

    “听说是京城中有人暗中……”小校的嗓子因为干涩而咳嗽了几声。

    “你将经过详细地说来,不用着急。”苏谧说道。一边将桌上的水杯交到他的手上。

    那个小校感激地接过水杯,看了倪廷宣的脸色一眼,才敢喝下,润了润口,开始讲述京城收复的经过。

    自从倪源大败辽军之后,耶律信带着残部败退回京城,就开始闭城不出,希望依靠城池的稳固来与齐军对抗,静待转机。

    而倪源的部队损失过大,也只好暂且退守东部禹州一带,休息整顿,准备再一次的战事。

    就是趁了这样的时机,一直盘踞在莱州近乎隐居避世一样的慕轻涵的人马却开始出动,陈兵城下。

    当时的倪源得到了慕轻涵出动的消息,听闻之后不过是冷哼一声,慕轻涵此举明显是想要捡便宜,但却下手太早了。

    京城是各方势力虎视眈眈的肥美膏腴,但是有耶律信这只老虎盘踞,任何势力都不敢轻举妄动。

    虽然现在这只老虎已经受了伤,但受伤的老虎只会更加疯狂。

    凭借慕轻涵手中的这些兵马,根本不可能攻陷京城。

    而辽军明显也是这样认为的。齐京城池之坚固,天下无双,连倪源都不敢贸然攻城,损耗兵力,而是选择将辽军引出城外决战,何况慕轻涵呢。

    不料,慕轻涵的人竟然早就在京城之中埋下了暗线。

    就是那个号称京城首富的刘泉,原本在辽军入城之后,他率领京城的商家,向耶律信表示效忠,之后又多次进献各种珠宝美女,并且主动为辽人筹备粮草器材,向辽人告密反抗势力,诸多忠心耿耿的行为,终于换来了辽人的信任,听说耶律信还封了他一个官职呢,使得他有机会接近城门,之后他一直暗中收买联络在城门处劳作的苦役们。

    九月十二日的时候,不堪忍受辽人折磨的那些苦役发动变乱,原本这样的小混乱在辽人入主京城之初时常可见,但是一次次被血腥地镇压下去之后,那些苦役好像已经逐渐习惯了辽人的压迫,不敢再轻易地去捋老虎的须子,没想到却在这个时候发动叛乱。

    一直躲避在深宫之中的耶律信勃然大怒,叫嚣着要亲自前去将这些不识好歹的奴才全部杀个精光,但是还没有来得及出发,却被慕轻涵部属之中同时派出的高手逮住机会,刺杀成功。

    据说,那是一场惊天动地的交手,最终耶律信与刺客同归于尽。

    辽人军中大乱。刘泉暗中打开城门,将城外的兵马放入,内外夹击之下,辽军群龙无首,抵挡不住,再加上自从他们得知了自己故乡京城被围困的消息之后,早就已经归心似箭,于是辽人并没有激烈地反抗,最终选择了突围出京,弃守了这座被他们占据近两年之久的城池。

    慕轻涵终于一举收复了京师……

    倪廷宣听得心中暗惊,其实倪家也在京城里面早早地埋伏了诸多暗线,准备在收复京城的时候作为内应,但是在辽人与他们墉州翻脸的时候,全城进行了反复的搜捕,竟然将他们埋伏的线人,诸如高升诺都尽皆杀了个精光,倪家在京城几十年积累下来的暗处势力几乎被一扫而空,才害得倪源不得不选择将耶律信引诱出城决战。他一直无法了解辽人究竟是从哪里寻来了这样精确的情报。

    如今慕轻涵竟然使用了同样的手段。

    刺客!同归于尽!

    此时,苏谧的耳朵里面只剩下了这句话。

    小校接下来的讲述,她完全没有听清楚,她的心中猛地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莫名其妙的寒意开始从她的胸口如杂草般蔓延,她感到自己的心脏开始扑通扑通地乱跳,耳边尽是雷鸣一般的响声。明明是盛夏的时节,却全身如坠入冰窖一般寒冷。

    她正在陷入一种未知的恐惧当中,想要开口询问什么,可是只觉得嘴角干涩得无论怎样都不听使唤,无法张开,好像稍微一用力就会因为过度的恐惧而裂开来。

    “那个刺杀耶律信的人是谁?”倪廷宣已经忍不住询问起细节。竟然有这样的高手。

    苏谧的脸色刷地白了,握住扶手的掌心沁出丝丝的冷汗。

    在她还没有想好应该如何去承受的时候,昭示着无限残酷的名字已经从那个小校的口中脱口而出:“听说是天下有名的刺客高手温弦。”

    温弦死了!

    苏谧的身子忍不住摇了摇,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天地好像倒转了过来。她觉得自己明明就要晕厥过去,可是那种痛彻心扉的感觉却又让她生生地保持着清醒。

    倪廷宣依然在不停地询问着关于这样一次战役的各方面细节,小校如实地逐一回答。在苏谧的耳中,所有的话语却全部变成嗡嗡不停的响声,头脑只剩下一片空白。

    温弦对于她来说,真正的相处不过就是短短的几日而已,可是在她的心中,却占据了一个奇异的地位,也许是同样国破家亡的遭遇让她忍不住感到亲近,或者是那几天针锋相对的生活是分外的特别,也许是他对于生活那样简单潇洒的态度让她又羡又妒,心生向往……

    在苏谧的心中,一直是将他当做寥寥无几的可以真正值得自己信赖的人之一。

    而且,温弦是为了她才去帮助葛澄明,一路护送他北上,这让她难以言喻地愧疚,心脏感受到清冷锋利的切割般的剧痛,那疼痛让她连眼泪都无法流出。

    本来,他不必死,他应该完全不受这些什么国破家亡、什么灭国之恨的感情所束缚,他应该自由自在地遨游江湖,仗剑飘摇,不用理会这些是是非非。

    是自己非要将他牵扯入这个圈子里面的。

    她勉强支撑住身边的桌子,却不慎将水杯碰到了地上,细瓷质地碎裂的清脆悦耳的声音传出,倪廷宣才反应过来,转头看见了苏谧,面具遮掩之下,虽然看不清楚脸色,但是她眼神里面的绝望和悲怆却让他忍不住心惊胆战。

    他慌了神,连忙扶住她,“你怎么了?”

    “我没事。”苏谧勉强说着,却已经语不成调。

    她还敢说自己没有事?!倪廷宣看得心急火燎,也顾不得别人的眼光,当即打横抱起她,向后帐走去。

    “我没有事。”苏谧着急地挣扎了几下,却挣不开,只好任由他抱着自己,进了内帐。

    只余下那个小校呆呆地站在帐中,看着眼前的一幕,此时的苏谧明明是个形貌普通的年轻男子……

    将苏谧放到榻上,倪廷宣就要去叫医官来,衣襟却被苏谧紧紧地拉住,“别去叫人,我只是有些累了而已。”

    倪廷宣这才想起,苏谧本人的医术就远远高于所有的医官了。

    他正手脚无措,不知道怎样是好,苏谧低头说道:“你先去忙着吧,我没有什么,休息一下就好了。”

    倪廷宣迟疑了片刻,苏谧脸上的疲倦之色让他心情压抑得近乎窒息。大齐京城收复对她来说应该是个好消息,可是为什么会有这样仓皇失措的一面呢?

    为了什么?

    犹豫了一会儿,他还是走了出去,他看得出,苏谧希望一个人静一会儿。

    合上营帐的门帘,他从缝隙里看到,有什么光亮如珍珠一般的东西滑过她的脸颊,一闪而逝。

    他将门帘放下,转头走了出去。

    是因为那个温弦吗……

    草原上抬头看夜空,总是分外清幽动人,让人的思绪如同这身下的草地一样,可以延伸得很远很远。

    苏谧静坐在那里,抬头望去,黑沉沉的天际,今晚连星星都变得格外的少见。

    远处隐隐有曲折的箫声迤逦扬起,不知道是哪一个思乡的战士在战争的间歇倾诉自己对家人的思念。幽怨难解,动人心弦。

    八千里路云和月的沙场豪情之下,是多少永久的离别和化不开的伤痛。

    “不用担心,我已经安静下来了。”她轻声说道,像是说给身后的那个人听,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世事如过眼云烟,终究都要化为一片空虚。

    倪廷宣没有说话,只是无声地走近了一步。

    半晌之后,苏谧转头望着他。

    月光照在她清丽无双的容颜上,她的神情也清冷一如这月色。

    一瞬间的对视是如此的漫长,“眼下你们准备如何呢?”然后,她低下头轻声问道。

    你们……

    今夜的星光也许是太过于清冷了,让倪廷宣心里也禁不住漫起一种凉意。

    也许,在她的心中从来就没有和自己归属于同一个地界。

    他早就敏锐地察觉到,她与他之间一直存着一种奇异的防备和芥蒂。这份距离仿佛是与生俱来的,横空出现在两人之间。最初的时候,倪廷宣以为那是因为苏谧忌讳自己宫妃的身份,自然不可能有逾礼的举动,可是在她失去了宫妃的身份,变成一个简单的顾姓女子的时候,那堵看不见的墙壁反而更加的坚固,让他想要向前迈一步都不可得。

    在这段金戈铁马的日子里,在这段相濡以沫的时光里,在这营帐橘黄色的灯火下,这份距离曾经拉近了。

    可是一个短短的消息,却又让这一切的变化都回归了原点。

    究竟是因为什么?

    是因为那个温弦……

    倪廷宣的心头一滞,关于温弦的事情他也听说过。

    他们是怎样结识的,一个宠冠六宫的妃嫔,一个名震江湖的刺客。

    而且,他还记得,天香园夜宴的那一天,正是温弦的一剑刺中了她的胸口……

    两人在那个时候就认识了吗?

    还是那天马行空、恰逢其会的一剑将她与他联系在了一起?

    倪廷宣的心中徘徊着无数的疑惑,却一个字都无法问出口。

    可是他现在已经死了。他静静地看着身前孤寂清丽的身影,心中难以抑制地升起这样让自己也忍不住鄙薄的想法。

    他低下头去,像是逃避一样,半晌方轻声说道:“接下来自然是收拾这边的战后事宜,然后就要准备南下回京城了。”

    所有的疑惑只能够在他的心中游移不定,最终化为苦涩的酒,由他一个人静静地品尝。

    星光闪烁,夜风渐凉,两人并肩坐在广阔无垠的草地上,万物似乎在这一瞬间定格,但是却依然羁绊不住时间的悄然流逝。

    终于,天际凄清的冷月逐渐西沉,地平线的尽头,一抹嫣红的光芒冉冉升起,与下方翠绿的大地交织,明艳热烈地灼烫了人的眼眸。

    苏谧无声地站起身来。

    看着她渐渐远去的身影,倪廷宣忍不住一阵苦笑,握紧了冰冷彻骨的手掌。

    回头看着这朝阳如火,云海变幻。

    旭日之下,他孤单一人的身影,说不出的孤寂落寞。

    他们之间是结束了,还是从未开始?

    战争是胜利了,还是仅仅是短暂的休眠呢?

    人不可能永远地沉浸于失落悲痛之中,当苏谧冷静下来的时候,不得不开始考虑接下来的事情应该如何是好。

    进入十月份之后,前方送来的消息也开始逐渐完备。

    慕轻涵攻入京城,失去主帅的辽军苦战了半日,就已经军心不稳,主动退出京城。收复京城的主要目的既然已经达到,对于这些败退的兵马,慕轻涵也未乘胜追击。毕竟,他最关心的事情是保住实力,稳定京城,而辽人虽然接连败退,其精锐还是不能小觑。

    所以,此次辽人虽然败退出京城,仍然保存了过半的实力,突出京城向后方撤退,希望能够通过居禹关,撤回国内去。

    但是这些长途跋涉、远征他乡的士兵并没有等到活着回归故乡的那一天。他们在半路上被豫亲王齐皓带领的兵马截击,最终全军覆灭。

    齐皓在整合了南方各地的势力之后,一直等待北上京城的机会,早已安排兵马,在水师统领陈述的协助下,暗中埋伏在东部沿海一带,伺机而动。听闻了慕轻涵出动的消息,他率领兵马从东海登陆,赶赴京城。却不料,慕轻涵竟然能够在那样短暂的时间之内,就轻而易举地收复了京城,让天下各方势力都瞠目结舌。那时候,齐皓的兵马还在半路上,而倪源的兵马纹丝未动。

    齐皓在得知了这个消息之后果断地放弃了京城,挥师北上,设下埋伏,阻截在辽人归乡的路途上,将这些离乡远征的士兵尽数歼灭在距离居禹关不远的一处山脉峡谷里。

    震惊之后听闻了齐皓的消息,苏谧的心情已经没有了太大的波动,过多的失落和悲伤已经让她的情绪在极度的激烈之后转而平静沉寂下来。

    大齐京城在失陷了近两年之后,终于又一次回到了它的主人手中。

    在这样一场持续了整整两年,波折繁复,蔓延天下的战争之中,最成功的人不是灭掉南陈的倪源,不是攻陷息京的倪廷宣,也不是歼灭辽军残部的齐皓,而是攻入齐京的慕轻涵。

    没有任何一项胜利的光彩和荣耀,可以与这样的功劳相提并论。至少在已经饱受辽军摧残和抢掠的京城百姓们的眼中不能。

    这个在战争初期默默无闻的年轻将领,轻而易举地成为了整个战争最后的赢家。

    听到京城收复的消息的时候,倪源还依然停留在禹州,他正一边等待着慕轻涵败退的消息传来,一边带着伤苦苦谋划,布置着下一次歼灭辽军的战斗。全然没有料到,任他谋划多么周详,布局多么完善,终究还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天统二年十月二十四日,慕轻涵将代表京城士子和百姓的请命书送到了禹州,堂而皇之地上表请大齐的天子齐泷将御驾移回京师。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倪廷宣这里的战后安排工作也差不多完成了。息京之中的财物除了赏赐给有功的将士之外,都被分配给了周围的部落,算是当做他们暗中远征军的报酬。

    那些部落初时尚且不敢接手这样的烫山芋,唯恐避之不及。但是听说了耶律信在中原兵败身死、全军覆灭的消息之后,一个个顿时改了态度,心安理得地收下了财物。

    十一月份,倪家的兵马也开始拔营回师。这一次的撤退已经没有必要再像先前那样辛苦地跋山涉水了,全军直接从居禹关入中原。

    通过了关隘之后,窦峰领着大部分的军队向墉州返回。而倪廷宣身边仅留下三千人马护卫,向京城驶去,苏谧也跟随在其中。

    下雪了。

    苏谧站在院子里,抬头看着天空,入关之后,他们见到了今年的第一场雪。细小的雪粒纷纷扬扬,从空中旋转着飘落,贴在人的脸颊上、脖颈上。

    忽然之间感觉到有几分怪异,苏谧这才回想起来,自己还戴着面具。她将脸上的伪装揭下,那凉丝丝的感觉立刻黏腻到了肌肤上,晶莹如同冰雪般的触感一直弥漫到心底深处,让人沉醉其中。

    苏谧呼出一口气,看着团团的白雾逐渐消失在空气里。她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面具,手不自觉地收紧了。

    这样清冷的天气里,有一些不愿意去面对的悲恸偏偏会钻进自己的脑海里,纷至沓来。

    记得第一眼看到他的真实面貌的时候,自己的手中也是拿着这张面具,而且还是刚刚从他脸上揭下的。

    ……

    萧瑟的风将飘飞的雪花送入衣襟之间,凉意丝丝蔓延上来,将她自梦中惊醒,怅然若失。

    她恍惚惊觉,又是一年过去了。

    这里是大齐北方的一处驿站,距离京城不过只有一天的马程,消息传递自然也灵通起来。

    齐泷的御驾已经在三天之前返回了京城,当然,倪源的兵马也一并入城了。而比他更早入城的慕轻涵和齐皓的部属都早已经安排休整完毕了。

    京城之中的文武百官、豪门贵族大多被辽军屠戮殆尽,没有遭殃的,多半都是投靠了辽军,奴颜婢膝,如今等待着他们的还不知道是怎样的处置呢。

    大齐终于统一了这个天下,可是整个朝廷却变得像是一个新生的婴儿一般,脆弱不堪。

    齐泷回京之后,连接几道旨意传了下来。第一道就是将倪源加封为燕王,以彰其平定南陈、开疆拓土的功绩。这些旨意,究竟是出自齐泷的手中,还是倪源的手中,不得不让人费神思量。

    在大齐的历史上,再盛的军功也只有封公晋侯的道理,还从来没有因为军功而封异姓为王的先例。倪源此举无疑是在向整个天下传递一个信号了。对于这样逾礼的举动,满朝的官员都保持着异样的缄默。

    之后,慕轻涵因收复京师之功,将其封为正二品镇武将军、远胜侯,领兵部侍郎之职,相比起倪源的封赏来,终究是低了一等。

    豫亲王灭敌有功,然其亲王身份,按照大齐的规矩,不能擅加兵职,因此仅赐其俸禄庄园、宫中骑马等华而不实的财物特权。

    整个大齐的直系皇室贵族,就只剩下他一个人而已。而能够与权倾天下的燕王殿下相较一二的,也只剩下他一个人而已。

    倪廷宣平辽有功,甚至攻陷了辽人的都城息京,原本这样灭国破城的大功最是显赫荣耀,但是因为倪源坚决上表请辞,落在他身上的赏赐却比几人都轻微,仅仅是一些华而不实的金银珠玉。

    厚外而薄内,也算是收买人心的一种手段。而且倪廷宣的封赏这样的轻微,军方有些人对于慕轻涵的封赏也不好再上表反驳了。

    之后是军中诸般有功将士的奖励,此次战乱,因为军功而得以封侯的不下十余人,大多数都是倪源军中寒门出身的军官。而慕轻涵手下的军官却鲜有提拔,反而在齐泷回京之后不久,就有朝臣上表,弹劾慕轻涵弃守居禹关,引来辽人增援部队,使得圣驾陷入危机,险些被辽人所害,幸好燕王智勇双全,忠心耿耿,才保得皇上的周全云云。

    这样的奏折给因为各种纷沓而来的事务忙得几乎连喘气的时间都没有的朝廷新任官员们的屁股底下又添了一把火。

    好在这把火还没有烧起来的时候,倪源就将这道奏折留住不发,让议论平息了下去。

    但是从这一纸轻飘飘的奏折上,已经可以看出倪源在朝中的势力和威信之高了。

    至于辽人忽然出现在京城城下的缘由,朝廷里面颁下的旨意是居禹关东部绵延不绝的山地之间,被辽人开拓了一条暗道,使得辽人秘密潜入。

    而同时京城之中出现了各种各样的谣言。有传说是辽人此番引来妖道作法,使得大军凭空出现在了城门之下的。有传说倪源其实私通辽人,暗中放辽人入关的。也有人说暗中放辽人入关的不是倪源,而是居禹关的守将……形形色色的谣言在京城劫后余生的人们的口中流传,伴随着的是种种控诉辽人暴行的描述,几近骇人听闻。倪源放辽人入关的传闻在这种种谣言大军的流淌之间,如同一片小小的浮舟,偶尔闪现一下踪迹,很快就被汹涌的波涛湮灭了。

    无论怎样的谣言都已经不可能动摇燕王倪源权倾天下的现实了。而幸好朝中同时还有慕轻涵以及齐皓联系着外州的势力,使得倪源有所顾忌。

    不得不说,过程虽然有所差池,但是结局却真的在向着那个夏日夜晚葛先生对她所描述的未来局势靠拢着。

    月亮从天际升起,却被乌云所遮掩,只能够在偶尔的时候,从云角风端露出头来,近乎透明的银白色,宛如一道细细的钩镰。夜阑人静,弦月如钩。

    苏谧遥看着天际,竭力远眺虚无缥缈的夜空。天上的乌云阴沉沉的,看来这一场雪至少今晚是不会停止了。

    雪粒逐渐变得大了,她伸出手去,一片洁白的雪花落入了她的掌心。捧起来细细地端详,明媚的形状和璀璨的光彩如同女子发上的水晶宝石一般。只是不出片刻,那雪花就被掌心的热度融化成一滴晶莹的水珠,滴溜圆的形状倒是更加清润可爱。

    身后传来轻微的响动,苏谧将手一侧,水珠划过一道弧线,仿佛是一滴剔透的冰冷泪珠落入了雪地里,白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见了。

    她回过头去,是倪廷宣走了进来。看到苏谧站在院子里,他微微地怔了怔。

    两人隔着层层的雪幕,一时之间,相顾无言。

    “明天入京城的道路,又要踏着层层的白雪了。”苏谧回过头去,望着京城的方向,从这里看去,只看到一片黑沉沉的天际,只是,京城的城墙不也是这样的颜色吗?

    不知道经历了一番血与火折磨的大齐京师,是不是还有如同往昔一般的雍容高雅呢?

    “冬天到了,天气是冷了不少,”倪廷宣笑了一下,说道,“你这样站着,小心要伤寒的。”

    这样体贴平常的话语,在辽国大草原上的那段时间里,是再也自然不过的事情,可是眼看着就要抵达京城了,两人之间反而变得生疏起来。

    越靠近京城,两人之间的距离似乎就变得越遥远。

    倪廷宣感到一种莫名的焦躁,可是他寻找不到一种方法来打破这样的现状,最让他痛苦难抑的是他甚至寻找不到一个行动的理由。

    “我已经没有那么体弱多病了。”苏谧说道。在辽国的那段时光使得她经历了不少,尽管倪廷宣一直对她照顾有加,但战场之上的艰苦和磨难绝对不是宫中安逸富贵的生活可以比较的,更加不是山林之中温馨和乐的日子所可以想象的。

    这样漫长的时间,自己竟然没有感觉到多么艰辛地熬了过来。回忆起来,那些草原上的奔波劳苦,就好像是一场梦境一般,酸甜苦辣,百味杂陈。

    想起那段充实繁忙的时光,苏谧嘴角不自觉地扬起淡淡的笑意。

    被雪光反射的月华分外清冷,这忽如其来的笑意却让原本清冷如冰雪般的眼眸多了一种温和与内敛,连月光也变得柔和起来。

    倪廷宣看着眼前的女子,无法移开眼睛,她似乎是清瘦了许多,他曾经以为战场上的生活终究是不能适合她,但她却比任何人都坚强地熬了过来。现在想起来,也许困守于宫中的日子反而是委屈了她。

    苏谧也在看着他,这一年多的时光,两人几乎朝夕相处,时时面对,但也许是因为靠得太近了,太过于熟悉了,以至于苏谧从来没有注意过他的容颜。他清瘦了不少,比起自己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那个沉默寡言的侍卫统领已经不见了,他的脸上有着经历了战火考验的人的深刻和锐气,以及一种指挥若定的成熟和内敛。

    原来,他们都变了,所有的人,在这一场席卷了整个天下,陨灭了无数城池的战争中,他们都在慢慢地改变着。

    他现在怎么样了呢?忽然想起那双琥珀色的眼眸,苏谧的心里还是泛起一阵微澜。他达成了自己的心愿了吗?这样的结果,他可是满意?

    想必他是不会满意的吧,最成熟的果实轻而易举地落到了别人的手里面,而他又筹划了那样长久。最终还是葛先生技高一筹啊。

    苏谧轻笑,这个世间的事,永远都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他呢?苏谧的视线回到眼前。

    在经历了这场战火考验的很久以前,她与他也曾经隔着层层的飘雪和迷雾对视,只是那时候的背景,不是驿站土墙的朴素,而是碧波池天香园的奢靡。

    不过是短短的几年之前的事情,现在回忆起来,却好像是上一辈子那样的遥远。

    那个时候,还是在大齐的宫廷之中,在那漫长得几乎看不见尽头的宫墙之内。那个时候,他看起来还是明朗生疏,而她是清冷淡漠,怎么会想到有这样的一天,他们也会如同寻常朋友一般,这样自然地相对而立,用平和的态度说起各种各样的事务。

    在广阔的大草原上,仿佛心胸也跟着脚下无尽的草原宽广起来,仿佛那些仇恨也缥缈遥远起来,在连绵不断的战火中,在生死一线的追击时,在云淡风轻的月色里,逐渐隐藏到了一个隐秘的地方,让人或者无意的,或者刻意的,不去注意它。

    可是在临近京城的时候,这一切却又被重新翻了出来,就像是春日的杂草,在太阳的照耀下,其上的冰雪迅速融化,透露出茁壮的生命力来,让人恍然发现,它并未消失,也从未减弱,它只是被那吹过草原的风,被那照耀沙场的月,暂时地掩盖住了。越靠近京城,越靠近那个一切纠结着的地方,它就越发明了,重新开始啃噬着她的内心。

    两人都没有说话,雪花在他们的身边不断地飘舞、盘旋、坠落。

    “明天一早,我们就要进城了。”倪廷宣的视线低垂下去,终于说出口。然后抬头看着苏谧,仿佛在等待着什么重要的决断。

    苏谧已经明白了他的忧虑。

    从驿站半掩的门缝向外望去,隐约可见外面漫长的道路,在月色的洒照下无尽地延伸着……

    前面就是京城了啊,隐约之间,心中升起一个念头,希望这条路永远地走下去,虽然这一路上,天气是如此的寒冷。

    “关于我的事情是怎样安排的?”她还是问出口了,波光潋滟的眸子忍不住带着几分闪烁地看着眼前的人,她有些好奇,他会怎样选择。

    “刚刚传递上去的入城文书里面并没有提到你。”倪廷宣回答道,神色有几分游移不定,回避着她的视线,他终于还是轻声问道,“你是准备回宫吗?”

    这个问题出口的瞬间,他以为自己的心跳已经停止了。

    这些天以来,两人相伴的车驾从遥远的息京,走过绵延的山脉,走过雄伟的居禹关,终于走到这个距离大齐京城最近的驿站里。

    这一路上有无数的机会,让他开口询问,让他可以安排下一步的动作。可是他不敢问,不敢聆听那个让他万劫不复的答案,不敢去面对最终选择的那一刻,因为他比任何时候都明白,选择的权利不在他的手中。

    他不问,她也不说。

    两人就在异乎寻常的默契之中以异样沉默的姿态走完了这一路。

    可是再怎样漫长的道路都有到头的那一天。

    明天,就在明天,他们就要踏入大齐的京城,那个他们最初相见的地方,也是给予他们最深远的隔阂的地方。

    苏谧仰头看着连绵不断从天而降的雪花,黑沉沉的天幕像是一个无底的深渊,将所有的爱与恨,所有的情意与犹疑,还有这个世间的所有光芒,都吸进了这个看不见的深渊里。

    他们之间的隔阂,何止是那高深的城墙,绵延的宫门,生疏的名分……

    她与他之间相隔的,是深深刻印在骨子里面的仇恨,是埋藏在血脉深处的清冷。

    儿女情长的意境又怎么能比得上血脉相连的至亲的鲜血?

    她知道他的一切,可是他却不知道她的所有。

    如果,他知道了自己的秘密,知道了自己隐藏的最深的仇恨,知道了自己到现在为止所作所为的一切,他会怎么想,还会用这样纯粹真挚的眼神看着自己吗?

    想到这个问题,苏谧的心脏瞬间漏跳了一拍。

    她别无选择。

    “不回宫,我还能够到哪里去?”她终于摇了摇头,用竭力保持平淡的语调说道,“如今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倪廷宣抬起头来,有什么话冲到了嘴边,马上就要说出,却被苏谧打断,“你不用担心,”她低下头,“我自然有我的办法。”

    她身为一个宫妃,在辽人入宫的时候逃出宫外还是合情合理,但是擅自与朝臣将领同行,甚至跑到战场上去,就太让人匪夷所思了。好在如今葛先生和陈冽都已经人在京城,对于此事,他们早已经帮她打点好了一切,她只要安心入城即可。

    然后她转过头去,不再看,不再听,无论留在他眼中的是失望还是黯淡,都已经与她无关。

    看着她冷漠拒绝的姿态,倪廷宣终于低下头,没有说什么。

    一瞬间,天地之间似乎只余下这层层的雪,笼罩出层层的迷雾……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听见他离开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了。

    十一月十九日,燕王世子倪廷宣班师回京,入城觐见。

    十一月二十四日,原本逃逸在外的莲妃苏谧也回宫了。

    对于这位莲妃娘娘的传奇,京城中每一个人都津津乐道。

    据说,莲妃娘娘所居住的宫室正好是后宫之中最靠近冷宫的一处偏僻地方,当年辽军破城的时候,她身边的奴才在前面侍奉,及时得到了消息,这位莲妃也是个有胆识又当机立断的,当即就跑到了冷宫东面的矮墙处,在几个忠心耿耿的奴才的帮助之下,翻过低矮的宫墙,从而逃出了宫廷,逃出了辽人的魔爪。

    这桩传奇立刻成为了京城百姓茶余饭后最热衷的谈资。

    众人议论纷纷,有人称赞莲妃的机警伶俐,见机迅速。也有人称赞她平素简朴的生活,如果不是因为她身为帝王的宠妃却依然不骄不躁,居住在偏僻简易的宫室之中,怎么能够在千钧一发的时刻及时地逃出去呢?当然也有不少人议论宫妃贸然离宫,有碍礼节法度的,他们言之凿凿地认为,真正贞烈的妃子,应该是如同皇后那样,选择全节而死,而不是逃遁出宫……这样的议论马上就会遇到更加有力的反驳,如果当时莲妃见机得不快,那么皇子殿下怎么办?于是高喊着贞烈礼节的夫子们无语了。

    当时辽军来得太快,绝大多数宫人甚至都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就落到了辽人手中。能够逃出宫中的寥寥无几,宫女、内监、粗使杂役通共加起来还不足百人,而莲妃是这些人之中唯一的一个妃嫔。其余的妃子,不是为了保全贞洁被迫自尽于宫中,就是屈身侍敌,沦为辽人的婢妾。

    莲妃最值得称道的不仅仅是她的及时出逃,而且她在出逃的同时,将大齐宫中仅有的皇室命脉,当今皇上唯一的一位皇子偷偷地带出了宫廷,才使得大齐珍贵的皇室血脉得以保全。

    莲妃在逃出宫廷之后,就和自己的贴身侍婢一起藏匿在京城首富刘泉的家中。

    刘泉因为自己的女儿刘嫔与莲妃交往甚笃,故而冒死藏匿起莲妃及其宫人。

    终于等到了大齐光复,圣驾回京的一天,刘泉将此事秘密上奏于皇上,据说,齐泷在得知自己的宠妃和皇子无碍的消息之后,龙颜大悦。连忙下令准备车驾仪仗,以贵妃的礼节,将莲妃迎接回了皇宫。

    刘泉他在辽军入京的时候不遗余力地逢迎谄媚,原本为京城士子所不齿,但是在京城收复的那场决战里面扮演了决定性的角色之后,他之前所有的投敌叛国行为都变成了一种忍辱负重。而今次的这一项大功劳,更加为大齐的百姓所津津乐道。

    而刘泉本人,因为这接连不断的功劳,不仅自己得封昌闻县伯,授户部行走,更连其夫人都晋为正二品的昌郡诰命,满门荣宠。

    在因为辽人的入侵,权贵豪门纷纷凋零殆尽的时候,刘家迅速崛起,从此身列大齐一流的豪门贵族之列。

    坠着七宝琉璃珠的翔鸾凤车上,微风的吹拂时不时地将朱红色帷帐掀起细微的缝隙,车幔下摆坠着的金铃发出悦耳有致的声音,在这清丽响动的映衬下,寒冷的天气仿佛也变得欢快起来。

    寒风吹不透车上厚密的绸缎帷幕,只是让它泛出轻微的波澜,洒在上面的晨光如同流动的水泽,潋滟生光。宫车依然是如同往昔一般的奢华明丽,只是宣旨的人,赶车的人,侍立的人,都已经不再熟悉了。

    宫门也还是如同两年前那般沉重深远。只是上面还带着斑驳的点点痕迹,像是剑刺,又像是刀砍,见证着那场刚刚过去的战争所留下的尚未痊愈的伤痛。

    几个工匠正在宫门前忙碌着,为宫门重新上漆并且雕琢金玉瑞兽装饰。

    那些伤痕,不仅刻在宫门上,也同样深深地刻在宫人的心上,刻在京城的百姓身上,不知道在多久之后,才会被时间的流逝和日常的繁忙所冲淡抚平。就好像是眼前的几个工匠用工具将这些伤痕逐一地抹去。

    苏谧回想起刚刚在路上所见到的景象。

    端坐在车中,掀开层层宫缎一角,透过那明晃晃的光线,她看到了周围满脸新奇的人群,他们都围拢站立在官道之外,向着车驾指点着,议论着。

    大齐京城一直是个充满了繁华生机的城池,虽然在沦入战火的那两年里,让它饱经了各种伤痛,可是,在重新回到它的主人手中尚且不足两个月,就已经开始重新焕发出活力来。

    街上的行人和店铺虽然远远地不及破城之前那样的摩肩接踵,琳琅满目。但是每个人的脸上,都开始充满了希望和期盼,举止之间流露出勃勃的生机。

    无论朝堂和天下的局势还会有怎样的变化,只要他们已经获得了和平的日子,只要战火已经远离了他们的生活,他们就已经满足了。

    她相信,随着时间的流逝,对于这个生机勃勃的城市来说,对于这个清冷淡漠的宫殿来说,战争带来的创伤终究会有痊愈的一天。

    宫门洞开,轻车驶入。

    大齐的后宫依然是雕栏玉砌,红墙朱檐。

    车驾仪仗停在了乾清宫东侧的盘龙门处,崭新面孔的司礼太监上前,恭谨地打着千,然后将琉璃珍珠间隔坠成的车帘掀起。

    觅青伸出手,苏谧扶着她的手腕出了车驾。

    她抬起头来看向四周。记得中午的时候在刘泉的府邸抬头望去,还是难得一见的碧空如洗、深远空旷。可是经过这一路的行驶,到了宫内,天气却又阴沉了下来。

    脚下踏着的汉白玉雕砖已经被清洗得洁白晶莹,哪怕是宫中新年庆典的时候,都没有这样的干净过。宫人经过了多少次的冲刷清洗,才把这整整两年的血与火的痕迹清洗去?

    宫外的大雪早已经在京城人们热火朝天的活动之中消散了。可是宫中的雪还是不见丝毫融化的迹象。虽然路面上的积雪被清扫了出去,但是在枝头上、房檐上,层层的积雪还是覆盖其上,无数的龙台凤阁尽皆铺陈了一层洁白,使得这层层连接的亭台楼阁都如同瑶池仙境一般的高洁清幽。

    看到苏谧的眼神落在远处积雪上,伶俐的太监连忙说道:“如今宫中人手不足,所以前几天的雪,至今都没有清扫干净,奴才马上就督促着他们……”

    “不必心急。”苏谧看着天色,淡淡地一笑,“看这天气,马上又是一场大雪了,何必要在现在的时候动手清扫呢?平白地多费一番工夫。”

    真的扫干净了雪,下面是什么?反而不如这样洁白地放着,仿佛从来不曾有鲜血流过此地。

    “是,还是娘娘您思虑周到啊,体贴我们当下人的……”

    “不知道公公是……”苏谧打断了他的奉承问道。

    “小的是新上任的杜单顺,刚刚蒙皇上的看重,提拔为御前总管,主子您叫奴才小顺子就成。”听到苏谧的疑问,小太监伶俐地回答道,“以前奴才是在养心殿伺候的,还见过娘娘您好几次呢。后来那些杀千刀的蛮子们入了宫,奴才就被撵到了杂役房运煤,去干苦力了。如今终于盼到皇上回了京城,因为皇上身边没有得力的人服侍,就拨了我们几个以前在乾清宫当过差事的过去。”

    谧点了点头,确实有几分眼熟,想必以前在乾清宫伺候的时候见过几次。

    “以前的总管呢?”苏谧漫不经心地问道。

    “您是说高总管啊,他原来在辽人那里倒是吃得开,可惜啊,辽人后来也不知道怎么了,狂性大发,将很多的宫人都给……”小太监随即谨慎地压低了声音,道,“说起来,还就是在倪贵妃她出事的时候。当时,宫里头可真是血流成河啊,很多的内监宫女都……”提起当时的情况来,小太监还是心有余悸。

    苏谧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她知道那是在辽人与倪源翻脸的时候,为了彻底清除宫中倪源的势力,想必又是一场波及全城的血腥清洗吧。

    在这场清洗之中,有多少是依靠了刘泉和葛先生暗中提供的情报呢?

    倪源借助辽人的手,扫清了与他为敌的大齐门阀贵族势力,为他清扫出了一条通畅干净的道路,而同样有人借助辽人的手,又除掉了他安排在京城的暗线,使他的康庄大道出现了偏移。

    她想起破城的那一天,想起那些凄厉的喊叫声、苦求声。这样的日子,在这两年里面经历了多少呢?

    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这个皇宫却依然华丽如同往昔。也许,无论是怎样的痛苦,都与这些荣华富贵、金银财宝毫无干系。那些哭过的,那些恨过的,随着时间的流逝,都全无一丝踪迹了。

    说话之间,苏谧已经由内监引着,进了乾清宫门。

    已经是走过无数次的道路和回廊,每一道转折几乎闭着眼睛都能够熟悉地走下来,可是如今竟然凭空生出一种陌生的感觉来,苏谧甚至怀疑,如果此时只有自己一个人走在这条道路上,她是不是会迷失方向,寻不到正确的前路。

    绣鞋尖头镶坠着的美玉和脚下的暗花青砖时不时地相互撞击,发出轻灵清脆的“叮当”声,在这个宁静的廊下显得格外幽远。

    “娘娘,皇上这次御驾亲征着实辛苦了,自从回宫之后就一直龙体欠安。前几天稍微有了些起色,可是前天听说了娘娘您平安无事的消息之后,一时高兴,就去外面散了一会儿心,没料到回来就又病倒了。”身边的杜单顺低声解释着。

    病倒了?是因为征战的劳苦?还是因为心中无法压抑的失落和痛苦?当一个满怀自信和骄傲的人在即将达成他自以为最崇高的目标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脚下,是一个摇摇欲坠的空架子,根本经不起丝毫的碰触。

    那样两重的失落和打击……

    走近宫门,一种浓重的药香从大殿里面传出来。苏谧的脚步顿了顿,身边的内监已经高声唱道:“莲妃娘娘到!”

    苏谧踏过黄金浇铸的门槛,走进了久已未曾见过的乾清宫寝殿。

    寝殿内依然是记忆之中的模样,殿中细密铺陈的金砖光滑如镜面,两侧的鲛绡帷幕闲散地落在地上,开合之间,隐隐看见金钩荡漾在其中。两侧的桌子上,雕花鎏金烛台上的蜡烛在白天依然燃烧着。身后的绡金羽帘半卷起,露出青铜雕凤的穿衣镜,可是因为殿中光线过于黯淡,使得里面的人影都看不清楚。

    服侍的宫人见到苏谧进来,连忙恭顺地跪地行礼,举动之间轻捷无声,静默柔顺。苏谧扫视着下面的面孔,大都是新人,间或夹杂着几张略有几分熟悉的。

    跪伏着的不仅有宫女内监,还有几个花白胡子的太医,有人手里还捧着来不及放下的药匣。

    “平身吧。”苏谧说道。

    宫人依言谢恩起身了,行动都是小心翼翼,不带丝毫的声音。

    原本富丽堂皇、趾高气扬的乾清宫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的低眉顺目、静谧内敛了?

    应该光华璀璨的大殿也变得阴暗无光,就好像是外面阴沉沉的天气。

    也许是两侧的窗户都紧紧地关闭着的缘故吧?苏谧的视线投向两侧,那里的窗子被紧紧地封住。

    “娘娘,皇上的病情不易吹风……”旁边的小太监低声说道。

    苏谧的视线收回来,向内殿走去。

    “是谧儿吗?”里面传来齐泷的轻呼声,“快进来吧。”

    声音熟悉而又陌生,多了一种连苏谧都把握不住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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